志远双手插在口袋里,冷漠的看李阎王李狗剩一眼,带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漠。一声不吭,管自低头走路。
李狗剩拉着车,跟了上去。
虽然志远见了他总没好气,要么讥诮他太有闲要么不理他,但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一种达成的默契,就是彼此不会再伤害对方。
李狗剩想的是:哥儿明知会在巷口遇到自己,但他这两晚,已经没让林有送他回家了,这是哥儿对自己的信任,是个好兆头。
“黄包车!”路上有一对夫妇,站在路灯下左顾右盼,见这么晚还有黄包车很兴奋,对着李狗剩又是叫又是招手。
李狗剩拉车经过那对夫妇身边,用他那双能把人看得发毛的大眼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我这车,是别人包的!”
他堂堂李阎王,岂是给人拉黄包车的!
但哥儿除外!
李狗剩脚下生风,追上志远,在他耳边道:“哥儿,我知道你今天,心里有事不开心,要不,我带你散散心去?”
志远没理他,他知道李狗剩下来要说啥,这二货已经不止一次的怂恿他去逛窑子了。昨晚志远就被他烦了一路,城里哪家妓院的红姑娘“活好”,哪家的酒席好吃,那是如数家珍。
可出人意料的,李狗剩见志远没回应,并没有废话,而是很安静的,就拉着车子跟在志远后头。
志远忽然停下了脚步,李狗剩跟着停下,静静的等志远开口。
志远就那么站在当街,好一会,才道:“我想喝点酒!这会子,还有哪里的饭馆没关门吗?”
李狗剩听了,心里就疼了一下,看来哥儿今天真的很不开心,不开心到要找地方喝酒。这些天,李狗剩没事就到熙德堂里混,只要事关志远,他什么事儿都留心,他知道志远并没有酒瘾,还是个“三杯倒”。
“这么晚了,饭馆关门了,除了长三堂子(即高级青楼),就是几个大的舞厅和俱乐部还营业吧,长三堂子我熟,舞厅和俱乐部只怕哥儿比我更熟一些。”
“那算了!”志远情绪低落的转身继续往前走。窑子他是不会去的,除了洁身自好,还事关老杜家的名声,而那些舞厅和俱乐部,太过张扬,他不想被熟人看见。
李狗剩想了想,拉着车快步追上去,对志远道:“哥儿,我想起来了,有个大车店边上有个小酒馆,这会子肯定还开着,那地方专门做晚上才赶来住店的客人的生意,别说这会子,半夜都还开着呢!就是酒菜没长三堂子里的精致。”
小酒馆倒是合志远的意,就问:“在哪?”
李狗剩笑了笑,按下车把:“哥儿上车吧,我拉你去。”
志远瞥了一眼黄包车,伸手取下挂在边篷的灯,递给李狗剩:“挂车把上吧。”
他不想被别人看见他。
李狗剩似乎明白志远的心意,把灯火拧到差不多最小,然后挂在车把前端。
李狗剩拉着车小跑起来,偶尔回头瞟黑乎乎车斗里的志远一眼,志远今晚的忧郁和愤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车斗里,志远捂着被人打肿的半边脸,心里郁愤不已,人都有点恍惚。
不是因为好好的日子,就因为那个从天而降的森田贞男,全变了样,而是志远真切的感觉到,下来的日子,只怕是要身不由己了。
你不想当特务,可有人用枪顶着你的脑袋!要么当特务帮日本人作恶,要么死,没有其它可选。
这就是亡国奴的滋味!
金致一,死了。
听说,人到医院时还有气,延到下午死的。
对金致一,志远心里很是惭愧和不安,因为他用眼神,唆摆金致一当出头鸟去抗争,他万没想到,森田贞男敢对金致一这样的“皇亲国戚”痛下狠手。这金致一,和他有同学之谊,李熙的夫人是前清的格格,是金致一的姑姑辈,算起来,还是不远不近的亲戚。
而他肿起的半边脸,是被森田贞男打的,原因是他第一个私自出列,上前救人,抽出手帕帮金致一捂在头上止血。
被森田贞男当众从地上揪起,扇了一巴掌!要不是有迟松岩雄劝阻,只怕肿的不止是半边脸。
这是奇耻大辱!
可被人打完,还得俯首帖耳,向那疯子认错道歉。
凭什么,那疯子能这么的骑在人家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就因为,他是一个日本特务?就因为他代表国家机器?
满洲国,这是他奶奶的谁的国?!
金致一仅仅是不服从分派,“抗命”,要改去警察学校,结果就白白丢掉了一条命。
国家元首的族亲,被一个日本人就这么放倒了,可那疯子,没事人一样,依然训导了他们一个下午,别说畏罪潜逃,就连半点害怕背上责任的样子都没有!
志远突然对不抵抗的张学良愤恨起来,张家掌有东北,有那么装备精良的几十万东北军,却不敢动几万人的日本关东军,日本人打到哪他让到哪,丢下三千万没有了“国”的“民”,让他们被日本人糟贱!
志远忽然眼睛就模糊了,他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原来没了国,民是如此的可怜!
但他知道,他不能哭!
志远悄悄的抹去泪水。他要去喝点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借酒回家在李熙面前做一场要生要死的大戏,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如今,是真的极有可能被逼成为一名帮日本人做恶的狗特务,还是在那疯子森田贞男的手下!而唯一能帮他全身而退的,是他的老师李熙!
泪水抹去,眼前重复清明,不经意的一瞥之间,街上一个行人的背影,突然引起了志远的注意。
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风衣,是志远熟悉的样式。
李狗剩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着,黄包车从那女人身边经过,志远把身子完全的缩在车斗里,待车子跑前了,志远在车里悄悄撑开车篷的一条小缝,向后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她!
虽然路灯昏暗,可志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这么晚了,还走在街上的那名风衣女子,是他的“大姐”,李熙的长女李纯。
志远合上那条小缝,心里好生奇怪,李纯是学经济的,在“满洲国”的实业部供职,负责工矿企业的统计,这么晚了,平时应该早就下班回家了,若是晚上有交际,老师一般会让小赵开汽车接送,而大姐穿着风衣,不像是外出交际的样子,大姐不回家,这是要去哪啊。而且平时她不走路的,她有一辆富士山牌脚踏车,她的车骑得可好了,她的车呢?
志远越想越奇怪,不禁再次回身撑开那条小缝,想再看看,谁知大姐的身影已没入了黑暗,看不见了。
但他从小缝里,看见了刚后掠的另一个身影,一个西装青年,手里提个小行李箱,志远眼尖,一眼认出这西装青年是张建新!
这张建新,是伪政府里一位高官的儿子,在某大报社当记者,人长得蛮帅,和志远在长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中相识,是蛮谈得来的朋友,张建新去过放马沟做采访和调查,放马沟事件的真相,志远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志远虽不介入政治,但把放马沟火灾后伤残的五个孤儿,接回了熙德堂抚养。
若不是志远心情正低落,半边脸还肿着,不想被人看见,他差点就要伸出头去,和张建新打招呼,叫一声:嗨!大记者,这么晚了哪去啊?
志远心里忽然一动,双手更是紧张的抓紧了车边挡手:大记者手里提的,不是相机,是个小行李箱,这条路又不通往火车站,他提个行李箱子做甚?这不对,和大姐一样,有什么地方不对……
志远心里涌起了警惕,明明两人认识的,为什么分开走?
难道,他们是……
不,他们不会是日本人的特务,大姐和张建新,不是那种人!
如果不是“那种人”,那就很可能是“另一种人”了……
志远缩身在车斗里,彻底息了和张建新打招呼的念头,他怕此刻他喊出张建新的名字来,会为大姐和朋友带来灾祸。
到了小酒馆,志远找个角落坐下,店面不大,客人也少,连志远也才三桌,可就才这么点人,竟然还有人过来和志远打招呼。
邻桌两个汉子,看了志远好几眼,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志远从进店就也有留意到他们,为首的一个,二十出头,不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忒丑,身坯壮实,却长了一张“猴脸”,嘴向前突,就和戏台上那孙猴子似的,这种长相,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另一个约摸十六、七岁,志远知道他们,是兄弟俩。
这两人志远见过,几天之前,志远放学在熙德堂附近见过他俩,当时兄弟俩中的“弟弟”明显是生病了,蹲在街边呕吐,志远见他俩身上都还是夏天的单衣单裤,在秋风中大的冷得直缩脖,小的冷得发抖,就带他们回熙德堂,把准备布施的旧衣服,找了几件送给他们,还叫林有给他一人做了一碗热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