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盯着志远等了好一会,见志远还是不开口,耐着性子,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善德,你昨天捅了多大的篓子,你知道吗?老师要知道你真实的想法,要知道你做过事情的所有细节,了解了,才能为你更好的补救。”
“我说的是,是真话……”志远说完,就抱着双膝,虚弱的把头枕在手臂上,他现在,是真的不舒服,脑子不好使,老师真正的意图,是否在套自己的话,根本无法辨别,上策就是少说话。
“不说是吧?”
李熙烦了!
身子前倾,突然暴出右手,捏着志远的下巴狠劲一拧,迫使志远和自己正面对视!
李熙嘴角上弯,脸上挂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双眼在志远的脸上扫视:“善德!你知道我昨晚,一宿都没合过眼吗?!为了给你擦屁股,我操碎了心!到了这时候了,你还要和我绕圈子、不肯说实话?”
志远惊骇的看着他的老师,下巴很痛,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竟然坚强有力,这是那个平时温文尔雅、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吗?
而让他惊骇的不光是老师的这一捏,更主要的,是老师脸上那一抹他从来没见过的诡异笑容!老师的声音,明明和缓、亲切,但却又像是从另一个阴冷的世界漂过来似的,让人听了胆颤心惊!老师的脸上,明明挂着笑容,眼角也挂着笑意,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双眼如刀,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志远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又是一个更大的冷颤!震动让下巴被捏的痛感更甚。
志远身子明显的震动,让李熙心里一阵抽痛,李熙慢慢松了手,坐直了身子,脸上那诡异的笑容也收了,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志远,一脸的悲悯:“你睡吧,这几天,没我允许之前,不准出家门一步!”
起身走向门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志远:“你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就能作奸犯科了?你把日本人、还有那些特务,想得太简单了,你不但害了你自己,也害了那个春江饭店的厨子!”
志远的脑子嗡的一下,就懵了!
林有!还有林有家依赖林有活命的他的父母,几条人命啊!
“老师!”志远急急叫道,赤足跳下地,上前拉着李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快急哭了。
“上床去!地上凉!”李熙黑着脸嗔道,见志远不动,就给朱厚辉丢了一个眼色。
朱厚辉过来,架起志远就往床边走,一边小声开解他:“哥儿,和东翁说实话,赶紧的!你他妈的还顾虑?你爹去齐齐哈尔打日本人,还有你去救梅子瑜,哪一样不是够抓去宪兵队枪毙的?是谁保了你爹,是谁救了你?东翁做的这些事,要让日本人知道,绝对够东翁喝一壶!你还他妈的还顾虑?怕说了实话东翁害你?害你朋友?相比你,东翁是不是更应该害怕他为你做了这么多,若被人家知道,害了自己害了李家啊?你知不知东翁为你,冒了多大的风险!”
志远一屁股坐在床上,想想朱厚辉的话,确实有道理。
老师的付出,老师的信赖,特别是老师让他爹海山,至今能好好的在老家浑河堡经营着医馆,不用象三大爷庆文秀那样,成天东躲西藏,自己怎么能不感恩!
“老师!”志远完全屈服了:“我说……,我去救梅子瑜——”
李熙一摆手,打断了志远的话,走到床边,扶志远坐上床,给他盖上毯子,然后向朱厚辉一摆下巴,示意他去把书桌上的粥拿过来,然后伸手探了探志远的额头,还是有烧,虽然一脸严肃,但语气温柔多了:“吃完粥,再说!”
这钟点,孩子一定已经饿了。
志远吃粥的时候,时不时的感激的看坐在床沿上的老师一眼。
吃完粥,李熙拿过碗递给朱厚辉,然后亲自用自己的手帕,帮志远擦擦嘴角,眼神温柔的鼓励他:“说吧。”
志远轻轻的点头:“嗯……,昨天,我在老师办公室门外,才要推门进去,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说梅子瑜狡猾,之前抓捕他时,他一个人引开了一队抓捕他的人,不但自己跑了,还掩护几个同案犯跑了,这么个贼胆大的人,我……我听了心里佩服,来了兴趣,就在门外偷听了一小会,别的没听明白,只听明白一件事,就是“妄图颠覆军列案”案子里有犯人新被捕,供出在东香屯梅子瑜家的地窖里,有套挖另一个地洞,说梅子瑜就藏身在里头,我……”
“你,就去了东香屯!”李熙盯着志远,还是那个老问题:“你为什么要去救他。”
志远看着李熙,为什么救梅子瑜?因为日寇侵华,杀我同胞,焦我国土,梅子瑜那样的人,是人人景仰的英雄、是真正的爷们!怎么能看着他即将被日本人抓捕而无动于衷!
可志远没把这心里的话说出来,自己的老师正做着“新国家”的高官,天天和日本人一起推动“日满亲善”,暗里还可能是日本人的大特务,这心里的话要是直白说出来,会触怒老师,那是拿头去碰刀 —— 自己找死!
志远想了想,小心的选择着措词:“因为……因为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和日本人比起来,梅子瑜是和我们血缘更近的同胞。”
李熙了听了,冷哼一声:“那,我和梅子瑜相比,是不是和你,是更亲的亲人?你救他,你知不知有多危险?你要失了风,牵连必广!你就不怕坏了我,坏了你师母和姐妹?”
志远扯着脖子,挺起胸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决不会牵连别人!打死我我也不会供出老师!梅子瑜的事,我决不会说是从老师那里偷听来的!”
志远以为自己这么表忠心,李熙会高兴,谁不知,话音才落,脸上就是一辣!
“放你娘的屁!”李熙骂道,抬手就给了志远一个嘴巴!
志远捂着脸,错愕的看着李熙,老师竟然打他!
志远追随李熙四年,这是李熙第一次动手打他。
李熙从床沿上腾的站起,点着志远的鼻子,气急败坏的数落:“你以为你很硬气?你以为你能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天真!对宪兵队,对特务警察,你知道多少?什么都不懂,就他妈的想逞英雄!”
李熙气得脸都红了:“你以为,英雄那么好做?只要进了宪兵队,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皮鞭子蘸凉水,从背部上方一鞭挨一鞭地往下排着打,打得背后没有一丝好地方;灌辣椒水,灌得口鼻出血,喘不过气来,辣椒面呛到肺里,痛苦难挨;还有什么压杠子、烙铁、细铁钎子扎对穿、老虎钳子夹手指……你就是生铁也能给你打熟了,何况是人啊!还他妈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起?!到时,不乱咬已经是他妈的上等人!”
边上朱厚辉还嫌李熙说的不够震撼,一脸不屑的还继续加码:“还有‘上药缓冻’,就是冬天扒掉衣服推到室外往身上倒凉水,冻成冰棍了,又推进屋里往头上倒火,把人烧得焦头烂额!还有过电!用手摇电话机,被电的,接线的地方,电得皮肉焦黄,全身颤动,痛苦异常,没有人能扛得住,全是屎尿失禁的!反正,多了!别以为痛晕就算完,有肾上腺素,能让你一直挨着痛不晕过去,更别想着死,进了去,不开口,是不会让你死的,绝食都没用,有营养针,绝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朱厚辉还待要说,李熙回头一个眼色,把他止住了。
因为李熙看到,志远的模样不妥,眼神悲愤,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李熙赶紧坐回床沿上,伸手覆在志远的手背上,轻轻拍着,安慰他:“别激动,别激动,深呼吸……”
朱厚辉想起,志远小时候在古成义手里,是受过烙刑和灌水之刑的,受刑熬不住,差点死了,但却没死成,被古成义用生鸦片吊命,继续受苦。志远的十只手指头,还被古蝎子用针,扎穿了八只!只顾着威吓,却忘记了这茬,让哥儿忆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志远尽量调着呼吸,到呼吸顺些,却感觉眼前发黑,身上发冷。
李熙发现,志远脸色发青,身子在微微发抖。
李熙心疼的把志远搂在怀里,温柔的拍着他的背:“别怕,别怕!刚才的话,让你又想起古蝎子是不?别怕,那些……,都过去了,有老师在,老师会保护你!不管古成义是死是活,不管他躲在哪里,老师也一定把他挖出来,让他再也不能伤害你!”
朱厚辉及时的递上一杯温吞水,李熙喂志远喝下去,志远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孩子病中,李熙不忍心再问下去:“你睡吧,你还烧着,今天就先不聊了。只是还有两句话,你给我好好的听、给我好好的记住!”
李熙双手放在志远的肩上,很认真的对志远道:“这是老师对你的教导,也是忠告:你记住!第一,一个人,甭管他有多能耐,都无法和国家机器相对抗!第二,你做生意还行,但在违法乱纪这上头,是真的没能耐,没知识、没经验,什么都不懂,除了连累人,不会有什么建树。听老师话,不要再碰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