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志远把凡士林推回李熙面前,一口谢绝:“先生收起来吧,我回家的时候,我爹会用猪油帮我抹。”
猪油有用?或者有用,可隔三天才能抹一回,志远在绸缎铺天天干粗活,倒马桶涮痰盂,去老赵的书店,在看书之前,又要打水抹书架,天冷,手在冰水里反复出入,这手就皴成了这样。
李熙本想质疑一句,可这几天摸察下来,他已经把志远的情况掌握得很细了,知道海山是志远的神,那是不能质疑的。
“呵呵,你爹倒是疼你,猪油金贵,一般都是留着过年时才吃的吧。”李熙不但不质疑,还顺其所好,夸起了海山。
果然志远脸上就有了笑意,甚至是带上了一丝骄傲:“嗯,在家时,每回捞酸菜,爹都不让我动手,让我尽量少沾水。”
从酸菜缸子里捞酸菜,可是个苦活,那水咸度酸度极高还带冰渣,最伤手了。
李熙见志远脸上有了笑,是可以轻松聊天的时候了!
“那天结账时,我听老赵叫你小远?”李熙微笑着问道:“可我还不知你大名叫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啊?”
“杜志远!”
“念过几年书啊?”
“没正式上过学,爷爷和爹爹教我认字,还有就是用字典自学生字。”
“真的?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你多大了?”
志远没有立即回答,忽闪了一下睫毛,带点调皮:“你猜?”
李熙心里好笑,他当然知道志远的实际年龄,这只小狐狸,还蛮狡猾的,也有心机,他已经报考了讲武堂,年后就要入学了,报考时虚报年龄报大了两岁,所以知道在人前不好直说实际年龄了,但又不想骗一个长者,所以就“你猜”!
李熙笑道:“我猜啊,你十四、五吧。”
现是腊月,且已经是公元1928年的一月份了,李熙知道志远按农历算是十四,按公历算是十五。
查清志远年龄的时候,朱厚辉那丫的,挤眉弄眼的笑道:“东翁,之前你一门心思的,想让这小子当大姑爷,可这小子,才十四,如今看来,得改二姑爷或三姑爷了!”
当时李熙是狠瞪了朱厚辉一眼:“哼!纯儿一样合适!女大三,抱金砖!没听说过么?!”李熙还是一心想让志远当他的大女婿的,毕竟是继承家业,由长女“姑子归宗”,正统一些。
听李熙准确的说出了自己的年龄,志远心说不是吧,难道自己的长相就那么显小?虚报两岁都不行?
怕李熙纠缠于自己到底几岁,志远反问:“还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李熙故作惊讶:“我?老赵没和你说起过吗?我可是书店的常客!”
“没!除了干活就是看书,和赵掌柜没怎么唠过嗑呢。”
“我叫李熙,木子李,缉熙的熙。家在北平,受邀来此讲学,是东北大学的教授!”
“啊?您是教授?!”志远眼睛瞪得大大的!
当时初等小学学制4年,高等小学学制3年,中学学制4年,能读到高小毕业的都已经难得,在社会上是公认的识文断字之人,受到尊敬,何况中学,何况大学,更何况是大学的教授!
那简直就是人中龙凤,让人难望其项背的鸿学大儒!
李熙平和的笑了笑,指了指书桌:“那叠书里的第二本书,你拿过来。”
志远看看李熙,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走向书桌,这倒不是因为李熙身份贵重,志远就甘心为之差遣,而是李熙现在崴了脚,行动不便。
走到书桌前,从一叠书里拿出第二本,不禁愣了一下,这书他在老赵的书店里读过,《中国工业化的途径》!眼光再一扫,心突然就是一跳,这书的作者,是李熙!
志远看书多而杂,关注书的内容,对作者也会加以留意,刚才李熙自我介绍时,志远就感觉‘李熙’这名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志远恭敬的把书双手呈给李熙:“先生原来就是写这书的人,我那天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李熙接过,从公文包里摸出钢笔,在书的扉页上刷刷的写下几行字,然后递给志远。
志远接过一看,扉页上铁画银钩的几行钢笔字:赠与志远惠存。李熙,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
“先生,您这是?”
“这书,我送你!”
“不不!”志远连忙推辞:“谢先生好意,我不能收。”
李熙坐不住了,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脚上站了起来,表情非常严肃:“收着!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李熙先镇以声威,继而和颜悦色:“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书吗?在经济学领域,我大小也算是个学术权威!还真没有谁,当我的面,敢质疑我书里的论点!呵呵,你是第一个!而且质疑得非常好!”
说完,提着痛脚,用好的那一只脚,跳到边上的柜子边上,一边从里面拿东西,一边继续解释:“那天在书店,我拿了这书,准备结了帐就送给你的,谁知你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本准备哪天有空了,再到书店去找你的,可年底了应酬多,一连几天都没空,今晚就是去来福和两个朋友茶聚,回来晚了,没想到遇到打劫的,更没想到是你把我给救了,真是缘份啊。”
志远捧着书,没作声。看着李熙从柜里拿出一个洋铁盒,又单脚跳了回来。
李熙重新坐下,然后在茶几上打开洋铁盒,盒里的是点心,顿时,一股子甜香味弥漫开来。
李熙指着盒里的点心:“这长的是莲子酥,这圆的是红豆酥,光顾着说话,都忘记招待你了,别小看这两款点心,是我一个朋友的太太专门做了送我的,非常好吃,比城里一处春的点心还好不知多少倍,来,吃!”
“谢谢先生,我不饿。”志远客气道,其实晚饭那两个窝头早就消化了,又是看书,又是帮老赵盘点算帐,又是和人搏斗,又是搀扶李熙,人是早就饿扁了。
“折腾这半天,能不饿吗?”李熙根本不信,硬拉志远坐下,拿下他手中的书,拈起一块红豆酥,塞在志远的手里,摆出一副长者的架势:“吃!长者赐,不可辞!”
原来李熙单脚跳来跳去,就是为自己拿吃的,这份心意,还真不好辜负,志远腼腆一笑,吃了起来,虽然饿,虽然那酥饼非常香甜,而且松软酥脆,入口似飞,但志远吃得很慢,努力保持吃相的斯文。
面前的可是大学的教授,不能丢了自己的份,更不能丢了人家的份。
李熙很贴心的把志远的水杯,推到他的手边,然后手点着那本《中国工业化的途径》,一本正经的道:“小远,我虽然送你这书,其实,倒不希望你现在就看这种书。”
“哦?”一说到书,志远立即停了饮食,看着李熙,神态认真。
李熙伸手拍拍志远的肩,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你这年纪,建议你先多读史书,而不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没个计划性,没个系统性,什么书都读。”
“史书?”志远看着李熙,盼着他继续说下去,他读书还真的没什么计划性,看到什么书感兴趣了,就读那本书。
“是的,史书!”李熙的表情,很是认真:“读史使人明智,知兴衰荣辱,并看历史风尘,让你懂人生百态,领悟人生真谛。不管是政治还是人生,很多时候都改变不了历史的重复。但是不读史的人不知道历史,不会以史为鉴,会缺少经验而做错一些读史不犯之事。不知史,绝其智;不读史,无以言。”
志远看着李熙,他本就聪明,是个一点就透的,此时受李熙点拨,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志远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站起身,恭敬一揖,眼里亮晶晶的:“谢先生指点,志远受教!”
李熙立即趁热打铁:“小远,你虽然好学,但毕竟是自学的野路子,没有师长指教,没有同学切磋,容易走弯路,如果人才因为缺失教导而不成栋梁,在于我这个当教授的看来,就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你才情难得,又毅力过人,自学不懈,是个很难得的好学生,我对你真是爱才心切,一见如故,你还救了我,有恩于我,你若不嫌弃,我来做你的导师可好?”
兹体事大!志远没有立即回答。
李熙所说,他认同相当的一部分,但并不认同自己没有师长,在志远心里,爷爷老杜头、爹爹海山、三大爷庆文秀,谊父虚云和尚都是他的师长,当然他是非常想有李熙这么一个有大学问的大学的教授当他的老师,但,自己还是个有契约的小学徒,还有两个多月才期满,而期满后,差不多就是讲武堂开学的时间了,考讲武堂笔试的成绩已经公布,他知道自己名列前茅,虽然还有一门术科没有考,但考上讲武堂,已是罐里逮王八——十拿九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