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心情大好之下,继续喝他的疙瘩汤,这回的疙瘩汤,没韩萱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细粮,里头还漂着蛋花,志远已经有日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不但喝光吃净,最后把碗都给舔了个干净。
到蚕头来收碗时,看着那碗都笑了:“小六爷,这疙瘩汤味道这么好?吃得这么干净?”
“嗯!好吃!叔你不知道,在矿山,吃了几个月的窝头玉米饼,还天天吃不饱,我就没见过细粮和油星子!”
蚕头嘿嘿的笑着,眼睛里有藏不住的得意,这碗疙瘩汤,他捧进来的时候可是加了“料”的,当时心里恨着志远,在捧进蚕房之前,蚕头往疙瘩汤里吐了几口唾沫,其中一口,还带点痰丝呢。
得意之外,眼神里也有了些暖意。志远不但以德报怨帮他消弭了祸患,还暗里着了他的“道”,蚕头心里舒服,看志远,也就越发的顺眼了。
蚕头收了碗筷,抹干净炕桌,却把灯留在了炕桌上。
“大叔,灯!”志远叫道,提醒已经走到门边的蚕头。蚕房从来不留灯的。
蚕头没应声,而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把手里的一个东西放在了炕桌上,“小六爷,这是你的东西吧?”
志远一看,那是奉天洋学堂的戴莹芳老师,送他的字典!
从蚕房逃跑时,因为和林忠掉包,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行李都没敢换,志远扛走的是林忠的行李卷,这字典就留在了蚕房。
志远又惊又喜,把字典抱在怀里,这回可不全是在做戏了,对蚕头情真意切的道了声:“谢谢叔!”
看志远那高兴样,蚕头也高兴:“今晚老爷子他们不回来,灯留给你,别看太晚了,早点睡!”
蚕头不但给志远留了灯,还把志远遗失多日的字典也找了给他,志远真是喜出望外。
想起刚才害不害蚕头的纠结,志远一时颇有感触,亏得那一念之仁!
与人为善,确实让人收获良多,你好好待人家,人家就会好好待你了。
志远已经很久没读书写字了,灯下翻开字典,一双眼就粘在了字典上,不舍得离开。
有人视读书为苦差,志远却是从小喜欢读书。
读书,为他赢得很多的赞誉,让他有成就感,最早是老杜头和三江好的军师,当他朗朗背诵三字经、千字文时,他们的脸上笑开了花,啧啧有声的对他的聪明表示惊叹,志远从小就知道,读书是让别人喜欢他的一个捷径。
久而久之,他真心的喜欢上了读书。若没书读,那才是无聊。
志远看一会字典,思索一会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些什么声音,志远竖起耳朵,屏息细听。
似乎是哭声,细细的,断断续续,既像是人的哭声,又像是什么怪语阴风,时而尖厉刺耳,时而瑟唳发抖,听着有时像是远远传来,有时又像是就在耳边。
越听越觉得那声音凄厉,把志远吓得不轻。
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是鬼哭?这屋子里有鬼?
志远紧张的四下看看,蚕房是关人的地方,以古蝎子之狠,有被抓来的小孩子死在这里,一点不奇怪。
偌大的屋子,就他一人一灯,还真别说不害怕。
偏偏这时,油灯灯油将尽,光亮越来越小,灯火也由红黄色转为幽蓝幽绿,更让人感觉阴气习习,背冒凉气。
灯火忽然一下子就全灭了,偏偏这时,又听到那鬼哭之声响起,吓得志远赶紧钻进被窝,大气儿都不敢出。
正害怕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似乎是看守蚕房的人也被那鬼哭惊动了,一阵金属的敲击声、呵斥声后,那鬼哭的声音似乎是停了。
听外头的动静,志远大致明白了,那不是鬼哭,而是隔壁蚕房有人住,里面有人半夜里哭得太历害了,声音被寒风一吹,风向风速不定,时断时续,听着就像是鬼哭。
志远大出一口气,刚才他真以为有鬼,把他给吓得!
悬着的心才放下,眼珠子一转,就又有了鬼主意,他要把他爹爹的腰带子,搞回来。
“大叔——!”志远听见外头似乎有蚕头的声音,不顾天冷,赤足冲到门边,一边擂门一边大叫。
门外正是蚕头和他一个值夜的手下,蚕头听到声音忙开了锁,门才拉开,志远就扑到他的怀里:“大叔,有鬼啊!这屋子里有鬼,还一直哭!”
“哈哈……”蚕头和他那手下,相视一起哈哈大笑。
蚕头心结已解,对志远自是另眼相看,加之志远一副惊惶的模样,又是一个劲的往他怀里钻,更是心生怜惜,边搂着他轻拍着背,边安慰道:“别怕,有大叔在!你刚才听到怪声了是不,那不是鬼哭,是隔壁有个臭小子在哭。”
“是啊,小六爷!”蚕头那手下接言道:“那声音啊,从这门上的栏栅飘进来,加上北风一吹,很多时候听上去就像是鬼哭狼嚎一样,实际上啊,啥事都没有!我们早知道了。”
蚕头怕志远受冻,赶紧让他上炕钻回被窝里,志远就乘机向蚕头提出要他爹的腰带子,不敢直说是他爹海山的,只说是他爷爷的。
“大叔,求你帮帮我,我爷爷在的时候,最疼我,那腰带子,打小我就抱着它睡,没它我睡不着。”
说起爷爷,志远眼里亮晶晶的,让蚕头看了,立时便心有所感。
蚕头对于志远是越来越爱怜,明面上,志远是他要看押和服侍的对象,而在心里,他把志远当成是自己的孙子一样看待,当下皱眉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啥了,你的衣服裤子,又是血又是尿的,又脏又破,大多都扔了,倒是有一条腰带子,被厨房老刘,剪成三块,当抹布了。”
“啊?!”
见志远一脸的错愕和心痛,蚕头宠溺的笑笑:“睡吧,我一会去给你洗干净,明天给你。”
第二天中午,蚕头给志远送饭的时候,还真的就把腰带子给志远带来了,虽然已经被剪成了三块,但洗干净了,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气味。
志远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笼络蚕头,一方面也是出自真心的感谢。
而蚕头,也感觉很受用,他已经喜欢志远用感激的眼神看他,这天中午,服侍志远吃完饭,当志远央他别走,陪他聊聊天时,蚕头没有走,就在炕桌边上,坐了下来。
“叔,我一个人住这里害怕,既然隔壁也有人,你把我也关到隔壁去吧。”
志远引导着话题,并用了个“关”字,表示对于自己的处境很明白。
“那可不行,”蚕头摇头:“小六爷,你乖乖在这屋里呆着,隔壁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为啥啊?”
蚕头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可哪里架得住志远又是央求又是撤娇又是搓揉,蚕头只得告诉志远,隔壁住的是前两天被砍掉手脚的几个孩子,他们会在隔壁住几个月,他们是真正的‘蚕’,像‘蚕一样不见天日几个月,等伤口长好就会被送走,蚕房的名字就这么来的。由于才被砍没几天,血腥脓臭,气味很不好,加上又是痛,又是被砍残,又是对未来的恐惧,经常有人啼哭,没人能睡好,这样的地方,岂是小六爷能去的。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砍掉他们的手脚?”志远问。
蚕头看他一眼,“有些话,本不应我和你说,但老爷子要收你当徒弟,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那些孩子是老爷子找回来的,你还记得不,老爷子在你们那批人里面,选了些人在头上盖了红戳?”
志远点头:“记得”。
“有红戳的,就是老爷子定了要自留的人,没红戳的卖人,大多是卖到矿上,有红戳的,砍掉手脚,或戳瞎眼睛,把人搞残废了,然后送到什么北平啊,天津啊,哈尔滨啊,长春啊,奉天啊这种省城或繁华的地方,当叫花子,给老爷子赚钱。”
志远听了,惊得直起了身子:“啊?原来在头上印红戳是这个意思啊?”
刚才蚕头话里提到了奉天,立即就让志远心头一凛,心想如果当叫花子能在奉天行乞,那里离家近,就算跑不了,也容易遇见认识自己的人,甚至是遇见爹爹!如果是那样,就算被人打断手脚,他也愿意。
一念及此,志远马上就问:“叔,这些人放出去当叫花子,就不怕他们跑吗?”
“跑?跑不了!”蚕头道:“每个叫花子后头都有人看着的,每天如果要不到定额的钱,那是要被打和不给饭吃的,看着他们的人叫花子头,如果有叫花子跑了,花子头是要被老爷子罚的!所以都看得死紧!再说了,老爷子定的规矩,从关内搞来的孩子,在关外要饭,在关外搞到的孩子,全拉去关内要饭,人生地不熟,加上都是行动不便的,要么截了腿,要么瞎了眼,怎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