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恨恨的连说三个不准,似乎还不解气,再加一句:“敢错个一星半点,我把你扔出去!”
说完进了自己的屋子,门一甩,再不理志远。
“哈哈,快看啊,野种尿了裤子!”
“羞死人了咧!”
门外看热闹的邻居,议论嘲笑着,还有小孩子边跳边拍着巴掌,用平时的童谣现改词,唱了起来:“小灾星,时气差,爹也打,娘也骂,你死了吧,你死了吧!”
“哈哈!”人群里一阵哄笑。
志远抬起他那漂亮的长长的睫毛,看了大门的人群一眼,眼神里又是愤怒又是怨毒,还有就是尿了裤子被人看了去的羞愤,挣扎着爬起来,很想去把大门关上,但又怕那些人会顶着门不让他关,志远几乎是立刻放弃了去关门的念头,飞也似的逃进了他自己的小屋子,他怕被那些人揪着,当面羞辱。
看着志远落荒而逃,大门外的人群里响起比刚才更响亮的哄笑声。
志远进了门,往一个最暗的墙角一蹲,忍了很久的眼泪哗的就下来了,哭声也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在第一声的哭声就要冲出的同时,志远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爹总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更何况刚才爹爹说了:“不准哭!不准进我的屋子!不准和我说话!”
他不能让爹爹听到他哭!
手捂上嘴时碰到伤口,痛得志远一抽,松手一看,满手血污。
也顾不得把血擦一擦,飞快的用右手把左手衣袖一推一拢,团成个布球,然后在哭声就要溢出喉咙之前,一口咬在了那个拢成的布球上,牙关紧咬之下,哭声化作喉咙里的呜咽,然后就这么一边泪如泉涌,一边死控着呜咽之声,蹲在那里痛哭。
院子里有声音!
听声音是几个好事的孩子,进了院子,要追进屋子看他的热闹!
乡下孩子,都爱看热闹,邻里之间,串门串户是很平常的,孩子更是没什么顾忌,去别人家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志远身子一僵,谁敢来看他哭,他就和他拼了!
不行!
这时再和人打架,更没自己的好,志远赶紧把头埋在手臂里,就算有人进来,也不让人看到他哭。
“你们几个,出去!快回家去,听到没?”!院子里他爹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不高兴和不耐烦。
跟着就是那些孩子走出去的声音,那些孩子敢欺负志远,对海山却是怕的。
爹就在院子里!
不能让他听见哭声!
志远更紧的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感觉因强压哽咽而喉咙象被人用刀刮一样的疼,胸膛象被什么堵着,堵得人很难受,而整个人因紧张绷紧,已经快到绷断的极限。
跟着就是大门关门,下顶门棍的声音。
然后是爹爹回自己房间的声音。
总算……
哭了好久,到声音可以控制,志远才松了口,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喘气。
哭过了,胸膛没那么堵了,可人却也感觉非常的累,很想睡一觉。
看到扔在土炕上的铺盖,这铺盖才从这屋子移到爹的屋子没几天,就又被扔了回来。
志远摇晃着,顶着倦意,站了起来。
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
以前,也这么过。
家里养鸡,喂鸡是他的事,他一个孩子从磨房买糠回家,差不多八里地,每次二十斤,扛不动提不动时,在半道上他也哭过,哭完继续咬着牙一步一挪的把糠袋往家拖。
不管春夏秋冬,采药卖钱,拾柴火、洗衣服、背弟妹,什么都要干,一个人采药摔伤时,冬天背着比他人都高的柴捆陷在雪坑时,他也哭过,哭完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自他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个“野种”。
是个他亲爹亲妈不要的人。
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不一样,他还是个“灾星”。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爷爷说过,他是个异数,比十多岁的孩子还懂事。
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就要受和别人不一样的苦,要忍别人不用忍的气。
只是……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以前,拖着糠袋往家挪,拖着伤腿住家挪,爬出雪坑往家挪,是因为家里,有疼他的爹。
可现在……
看着炕上的铺盖,才停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天快黑了。
志远从他的屋子里出来。
“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志远暗暗对自己说。
现在杜家就父子二人,海山要赚钱,家务就志远全包了。
从水缸里舀一盆水,回屋子里把自己收拾干净,嘴里的血污漱干净,洗脸,把泪滴血染的衣服,和尿湿的裤子换掉。
然后去厨房里做饭,不用看火的时候,把鸡赶回鸡笼,捡鸡蛋,晒在院子里的药材收到厨房。
杜家原来的厨房已经烧了,新的厨房是在西厢原来一间库房里垒的灶。
煎两个两面焦香金黄的荷包蛋,放在一大碗高粱米饭上,连小菜筷子,放在一张方凳上,给爹送去,爹说了不准他进屋,不准和他说话,志远便低着头,把方凳放在爹门前,看都不敢看屋里一眼。
然后退回厨房,把衣服洗了,出门瞄一眼,爹已经吃过饭,过去把方凳连空碗搬回厨房,又是一阵忙活,到天完全入黑,才算把事儿做完,从灶上拿了自己晚饭,回小房土炕上坐着吃。
为了省灯油,没点灯,志远就在黑地里坐着吃,整个院子,就爹的屋子还亮着灯,那是爹在读爷爷留下的医书。
昨晚,志远还在爹的炕上,借着灯在炕桌上练字,爹看着医书,偶尔指点他几句,教他一两个新字。今晚就……
黑暗中,志远吃到嘴里的高梁米饭,有了咸味。
他没有为自己煎荷包蛋,鸡蛋省下来好去卖钱,今天甚至没心情为自己的饭里加点咸菜。
吃到嘴里的咸味,是自己滴在碗里的泪眼。
志远好后悔。
一个得意忘形,就让自己直接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他当时没有辩解,他可以对所有人隐藏自己的想法,可以对任何人说假话,但独不愿对爹爹撒谎,爹爹是能看透他的人,撒谎是对爹爹的不敬。
自己掩饰的功夫也根本不到家,在这个之前,就已经有庆三爷瞧破了他对娘的嫉恨。
“虽然你还小,但这不对,知道不?一个嫉恨的人,格局能有多大?”庆三爷的话言犹在耳,自己就栽了这么一个大跟斗。
庆三爷已有言在先,自己为什么还不警醒?!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志远早早的起来,先打扫院子,把要晒的药材铺排好,拌好鸡食,打开鸡笼,再把围栏围上,鸡可以放出来,可又不能满院子走,不然一地鸡屎不说,还不便爹爹练功。
然后就在厨房准备这天爷儿俩要带的饭包。
家里还欠着好多债,海山一心要重振杜家医馆,前提就是得把烧过的房子先修起来。这也得好多的钱,所以海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帮一个磨坊先做一个早市,那是卖力气的活,然后去奉天城里支摊坐诊,早饭和中饭,为了省钱,都是从家里带。
而志远就是去采药,眼下正是半夏,黄芪等多种草药的采摘季节,山路遥远,也要带饭。
做好了六个荞麦饼子,四个大的给爹,还讨好的加了一个煮鸡蛋,自己就两个小的荞麦饼。
海山用的是蓝布的饭包,志远的是白布,包好两个饭包,他爹已经起来在院子里练功了。
志远赶紧把茶壶茶杯用方凳端着,给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倒出一杯温水,捧在手里,预备着爹口渴了好喝。
志远今天起个大早,样样事情都做得妥贴,只望爹爹能早点消气,赏他个好脸色。
可是,没有。
志远手里捧着杯子,怯生生的看向海山,海山只是轻轻的斜了他一眼,就再没理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志远知道没戏,慢慢的放下杯子,挎上药篓,去厨房拿上自己的饭包,准备出门。
如果爹还没消气,少在爹跟前晃荡好些。
开院门时,志远动作有点慢,昨天被海山扔在地上摔伤了,走路的样子还有些瘸,这时天才蒙蒙亮,要在以前,海山必会叮嘱他几句,小心蛇虫,早点回家之类,可今天,海山根本就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出了大门,就忍不住鼻子一酸,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