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虽然冷落了高力士几日,但他更不愿意看到李辅国那张丑脸。他不禁怀疑儿子的眼光,怎么留用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眼见着李公公对李亨那谄媚的笑容,也忽然明白了,从前大臣们说他宠宦官,宠宰相,他们对自己,不也是整日这样,毕恭毕敬、笑脸相迎么。
“皇上吩咐,兴庆宫潮湿,请太上皇别回去了,迁来大内甘露殿颐养天年吧。”李辅国好大的胆子,挎着拂尘,弓着腰,对李隆基说,脸上褶子都掩藏不住他那小人得势的笑容。
好方便你们随时取我性命吗,李隆基心想。
他不屑与这个在自己儿子面前卑躬屈膝的宦官计较,却又恨不能自己去扇这妖奴的嘴巴。他强忍着厌恶说道:“叫皇上来见我。”
李辅国恭敬弯身,回话道:“皇上忙于朝廷政务,安史余部仍在边境侵扰。恐无暇顾及圣上,这才吩咐奴家把您请到太极宫,好方便饮食起居上的照料。”
闻言,李隆基知道皇帝李亨不会来了,一个狗东西都可以提安史二字把朕的脸面钉在耻辱柱上,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想,不敢干的。
“高力士在干什么?越发懈怠了!”他质问跟前眼生的小太监,把对皇帝儿子的气,对奸臣李辅国的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太监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不敢回话,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头上的毛孔中钻出来,脸皮上挂不住了,沿着下巴往下滴。
李辅国差点没忍住笑,救命似地,抢先回答道:“太上皇不知道吗,那奸臣犯了欺君之罪,念在多年服侍圣上的份上,万岁特赦,留他一命,现在人已经在去巫州的路上了。”
“放肆!”李隆基一腔怒火,很想将眼前的茶杯摔到李辅国的脸上,可是他忍住了。
从前自己坐在皇位上,一个眼神不悦,旁人都提心吊胆,可如今,就算把这太极宫里的茶杯都摔碎,又有什么用呢。
他拂袖而去,深知自己早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先失去了左膀,再失去了右臂,宰相保不住,爱妃保不住,皇位保不住,如今,连个贴身的老仆也保不住。
江山已经是别人的了,自己只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份。
我的愤怒,不再如雷霆般震耳欲聋,我的愤怒,不过是落在他人身上的灰尘,轻轻一弹便无影无踪。
高力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他待了几十年的皇宫。
他本人被李辅国带来的人架走的时候,来不及去通报李隆基一声,也来不及吩咐别人替他去说。
他曾请求李亨同意,临走之前,再见李隆基一面,君臣诀别,圆了他侍奉到死的夙愿,可是肃宗没有不答应,也没有答应,他平静地面庞犹如一面深潭,让人看不到底。
李亨对于他不想答应的事,向来是这样的,什么都隐藏在眼底的平静之中。
高力士匆匆忙忙撸了自己手上的戒指,偷偷塞到押送他换衣服的士兵的手中,这才有机会,找了些个人钱财带在身上,以保证自己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遥远的流放途中。
走出宫门的夜晚,高力士回头望,月亮当空,圆圆满满,宫墙高耸,檐牙盘桓。他心中皎洁如明镜,立身回忆,一生经手无数事,错的对的,都是为了李隆基高兴,从前大臣怎么说我,民间如何传我,只要万岁平平安安地睡着,随他们去吧。
没有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李隆基。当值的太监们都尽量不去李隆基面前晃悠,生怕他问起来。
李隆基失去皇位时都没有感觉到如此无助过,他一生之中,陪伴他时间最长,最懂他的人,只有高力士一人,而他,就这样遭到宫里陷害人的老把戏的捉弄,不告而别了。
太极宫里,神龙殿内,夜晚灯火昏暗,茶不是茶味儿,饭不是饭味儿,连空气都苦涩涩的,活着真是太没意思了,李隆基自己挑了灯,静卧在榻上,听窗外唯一的一只蛐蛐,不停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