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乘着神驹一刻不歇地飞了整整十三天。
十三天日夜不休,他在风中感觉自己虚脱的肉体好像真的如自己所说,逃出了中原,穿过了沙漠,穿过了丛林,跑出大地的尽头,逃到月亮上去。
大地的尽头没有丹砂,躲到月亮上内疚也追赶不上他……这很好。
顾长安闭着眼睛,疾风吹裂了他的皮肤,他不敢想昭彰是不是会因他而死,只能一遍遍坚定自己立下的束灵——无论如何,他得活着。
力竭身亡的神驹从半空中掉下去的时候,顾长安自己也在极限的边缘。
不能怪他不知进退,要怪就怪这长达一年的囚禁与非人的遭遇已经粉碎了他的脑子,让他成了个不跑远一点就不敢停下来的可怜虫。
他死死抓着身上的斗篷,在半空中从昭彰给的包袱里摸出了姐姐的内元丹。
内元丹放在他衣服的暗兜里,昭彰给的包袱其实没有什么额外的东西,不过是一瓶提供力量的药汁,以及他自己的那身衣服。
不是丹砂后来强行让他穿的胭脂红,而是嵯峨巍的嫡亲家服,上面是灼眼的赤色山茶花。
感谢昭彰,感谢姐姐……他流淌着眼泪想。
准备用顾长屏的内元丹形成一道灵网覆盖自己和神驹,但下坠速度太快,累死的神驹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最后只剩他,被内元丹的力量保护住,但依然重重地摔落在地。
顾长安盖在画满了符咒的斗篷里昏迷过去,像具尸体,没有一点生息。
藏族的《天地寰宇榜》排名世间万物,令人惊诧的是:世间美貌竟然有极,可凄惨——却无极的!
顾长安千疮百孔的身体像再也无法负担这一生困苦的重量,无知觉地趴在荒野中,尘土将他掩盖,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与黎明交替,苍天像是怜悯他,想帮他结束这漫长痛苦,于是用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将他埋葬。
面朝黄土的人啊,只要安静地沉睡,很快就会被逐渐积起来的雨水淹没,在无知觉的窒息中死去,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
但那道顾长屏逼他用元神立下的束灵在这时起了作用,顾长安几乎不像个活人那样用尽全力翻了个身,他的求生意志无比坚决,在泥泞中张开嘴,灌进嘴里的泥沙也被他咽下,他仰面朝着瓢泼的大雨狂笑。
“我还不能死!决不!姐姐要我活着!那我就会活下去!你杀不了我!没人能让我死!”他大笑着喝着雨水,吞咽泥沙,这些难以下咽的粗砺和苦难一样,无法要他的命,就只能成为养料。
他什么都能熬得过,什么也都能扛得住!
就在这淋漓的大雨里,不知道淋了多久,有一个东西靠近了他——
顾长安被雨冲刷着,模糊的视线无法辨别来物,等到艰难地看清后,才恍然发现,靠近他的原来是一个跟他一样一身狼藉的干瘪毛球,一只落汤鸡似的狗。
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不知看过了多少颠沛与流离。
它在舔他满脸的雨泪。
顾长安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落汤狗,轻轻把它抱到了怀里。
他气若游丝,却咧嘴笑了。
“又是一个小苝欢……姐姐,这又是一个小苝欢……”
他颤抖着抚摸它的脑袋。
业的因果当真在轮回着上演,那些亏欠的、辜负的、难舍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救赎。
“我们一起活下去吧……从此以后,我来为你遮风挡雨。”
后来,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颠沛的行人中不过是多了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穿着一身古怪的咒文斗篷,带着一条小小的瘦狗——
“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没有大名,家人在灾荒中死了,村里人都叫我……阿屏。我什么都能干,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这以后,曾经在炼仙界叱咤一时的东界大陆嵯峨巍的最后一个血脉,变作一个无名无姓的野草,开始了他漫长的浮生之路。
赤色山茶花一族彻底凋零。
但在灭而复生的循环中,又或者,这抹如血的艳丽花朵,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