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累月，他几乎已经忘记，一开始令他密不透风的心碎裂开的，不过是那个沆砀的雪雾天里，曾有一个小少年在寒冷的一片雪白中赤足走来，瞅着他手中的那碗热乎乎的浓汤，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个谨慎又谨慎的小动物。
浓汤在寒冷的大雪中飘着温热的白气，丹砂恶劣地盯着他吞口水的样子，露出森白的牙齿嘲讽道：“你替天命跟了我这么久，它连碗热汤都不给你啊？真是可怜。”
嘴上说着可怜的极恶天神，有着最密不透风的冷硬心肠，他看着命劫不理解的样子，嗤笑一记，然后低头喝一口汤，很享受。
别人的痛苦向来能让绵延神感到愉悦，现在也是一样。
命劫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天命手中的棋子，可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他没再看那碗汤，而是在丹砂一步之外的地方，像只冬眠的小狐狸一样，转了个圈蜷缩着身体躺下了，还不自觉地往丹砂身边靠了靠。他太冷了。
现在他们之间只剩半步的距离了，很近，近到丹砂伸手就能碰到他柔软的头发。
世界是雪白的，雾凇沆砀，热汤在蒸腾，身边的小狐狸在睡觉。
丹砂望着白茫茫的天，心想真的没什么意思。
做天神时他就已经觉得无趣了，如今做一个死不了的落魄天神，那就更没意思了。
“起来，不是饿了吗？赏你一口～”丹砂轻佻而无谓地说着，抬手像扒拉野狗那样把天命的棋子扒拉起来。
那少年抬头，丹砂看到一双泪眼朦胧的漆黑眼睛，分明是稚子般蜜意的纯情圆眼。
里面却有着深渊般望不到尽头的悲伤。
“做天命的棋子很难捱吧。”丹砂心想。
于是，没有仁善之心的极恶天神，捧一碗热乎乎的浓汤到他的命劫面前，说一声：“趁热喝吧。”
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滚落着泪水，在神战后狗屎一样的颠簸世道里，紧挨着丹砂，抱着那碗热汤狼吞虎咽地喝着。
丹砂想，或许他之后强求来的一切爱恨缠绵都比不上最初给他的那碗热汤的温热与纯粹。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丹砂知道自己是个混蛋，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能给他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近来丹砂时常想起神主温凉。
明明是一张曾经令他厌烦至极的脸！
旧日他对神主所做一切都嗤之以鼻，恶毒到赤裸地步的绵延神实在无法理解，他们都已经登临巅峰，尤其是温凉，他是神力远超其余七神的八神之主，是神中的极，何必还要挂着张虚伪的假面呢？如此演绎，到底谁愿意看？
可神主不语，温凉那特立独行的身影在八方天神中显得非常迷惑。
他似乎还是那么慈悲。
绵延神不解慈悲，只是凶残地狞笑，说一句：
“虚假的仁善，像极了无所谓的蝼蚁。”
神主温凉也不训斥，只是闲闲地低语：“蝼蚁也是芸芸众生，你也是其中之一。”
绵延神不解其意，全不在乎，照旧狠厉猖狂。他是神明，谁又能奈他何？
后来，尤其是近来，当事情接二连三的超出预计，当叶言学以救世之主转世的身份活跃在世上，丹砂总想起神主温凉，总觉得那时温凉看向他的眼底有某些警告的意味。
可他是个太过自我的天神，何惧过因果？
所以现在成为蝼蚁，正收拾着被自己碾得粉碎的因果。
或许……连因果都算不上，只是算计而已。
他遥遥望着顾长安，单薄的少年郎正捏着一个比他自己的脸还大的包子往嘴里塞，时不时揪下一些，扔给飞过的仙鹤，然后鼓着腮帮子露出当年小动物一般的神情。
“全部都是算计而已。”丹砂无数次这样告诫自己。
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天命的算计，是为了算计他、惩罚他。
这个人只是个连选择都不能自己做的棋子罢了。
他丹砂为什么要爱上一颗棋子？
可顾长安好像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都在做着这些事情，这样生动又纯白的样子，脆弱却假装强悍的虚势，在经年的流淌中分毫不差。
于是他成为丹砂的唯一执着，代表着过往那些纠缠的骗局，那些拉扯间抵死不休的怨恨，只是看一眼，依然能让丹砂感到深切的温热，即便他们之间永远横着那无法逾越的冰冷宿命，每一次都是以不堪收尾，他还是因他的存在而感到温热。
这一切的一切，本不该如此惹他动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