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寺回来后,因着吹了风的缘故,许岑的身子更弱。
后面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他像个摸不得碰不得的瓷娃娃,瘦骨嶙峋,脸颊颧骨的肉凹陷进去,活像个骷髅。
太丑了。
许岑让人把铜镜撤了下去,却还是忍不住摸突出的胸骨,还有往人中缩的上唇。
他睡觉连嘴也闭不拢了。
有时半夜疼醒,只能听到自己长而粗重的呼吸。
被病拖死,真的很难看。
许岑蜷曲的手指捏紧被子,缓声道:“小爱,我如果任务没完成,脑瘤发作,死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丑?”
即使只是一个任务,小爱也感受到了生命的漫长与痛苦,这个世界,像是一场浩劫,宿主太痛苦了。
小爱趴在许岑起起伏伏的胸膛上,答道:[不会失败的。]
许岑叹了一口气,笑道:“那下个世界……死快点,不要这么丑,好不好?”
小爱红了眼:[好。]
火烛灯光影影幢幢,许岑闭上眼,慢慢陷入沉睡。
在他睡时的深夜,重重把守的皇宫暗影跳跃,最后停留在许岑房间的瓦上。
祁续褪下白日繁重的龙袍,静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呼吸都很困难许岑,心痛如刀绞。
老师……
真的快死了。
祁续深刻地认识到这件事,但无法挽回。
他拼命地想做出补偿,老师却什么都不要。
祁续坐在床边直到天明,才跃出窗外,返回皇宫。
战事大约半月平息,祁淮和祁云被活擒,自缢于天牢。
关于尸首如何一事,大臣们吵得沸沸扬扬的。
有的说他们有皇室血脉,该入皇陵,有的便以挑起战事,祸及百姓,千刀万剐,鞭尸都不为过。
许岑缠绵病榻,也还要听听朝中大事。
他起身想要执笔进谏,却连手都不大能抬起。
叹了口气,只让一直照顾他的祁苏云替他执笔。
奏折递到朝堂。
许岑之意是葬到南山寺。
此意一出,朝中知晓内情的大臣皆看向高位上的九五之尊。
他们一时分不清,这病入膏肓的太傅是真为朝廷着想,还是膈应皇上。
南山寺的后山,是祁续生母所葬之处。
祁续指尖微颤,神色茫茫地同意了。
老师到最后,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
祁淮两人虽是罪大恶极,但身份血脉是改变不了的。
此举,是在潜移默化提高慧明的地位。
他开了这个先河,以后还会有这类的皇室宗亲葬在那处。
……
还剩最后五点黑化值。
许岑慢慢地开始耗自己的生命。
夏季炎热,树林枝丫繁茂,许岑却瞧不见半分。
稍微强烈一点的外室光就会刺痛双眼,溢出泪水。
他被毒素折磨得难以入睡,也知晓了每夜祁续都会守在他的床前。
每夜都不曾落下。
许岑一直装作不知道。
直到一天,他忽有所感,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还能自如地行动。
他转过头,看着后半夜撑不住睡意的,脑袋在床边一点一点的祁续。
少年帝王气宇轩昂,龙气养人,眼睫长长的,像一截小扇子,安静时,直晃进人心里。
还有半月才是祁续的冠礼,正式二十岁。
和现代十八岁一样重要。
许岑缓慢地移动着手指,拽了拽半梦半醒的祁续。
祁续猛然惊醒,对上许岑睁开的双眼。
下意识想要逃出窗外。
许岑顺着风声转动脑袋,即使将亡,力气也大得惊人,拉着祁续的衣袖,半点都不肯松开。
“明日是晴还是雨?”
祁续半跪在床前,颤动眼睫道:“今夜繁星拥簇,明日必是晴空万里。”
在闷热的夏季,许岑不觉温度,反而全身都溢着凉意。
祁续碰到许岑褶皱干枯的手,心猛然沉了下去,落到黑沉的深渊中,听不见一丝回响。
他忽而落下泪来,滚烫灼人地滴在许岑的右手手背上。
许岑声音缓慢而嘶哑,“不要哭,转世会留疤的。”
人将死时,如果亲人将泪水落到身上,第二世泪水滴落的地方就会留下疤痕或是痣。
祁续仓皇地擦掉眼眶的泪意。
颤声问:“老师知道我在?”
许岑气息长绵,“一直都知道……”
祁续握住许岑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想给他暖一暖,却怎么也搓不热。
许岑转动着了无生气的眼珠,道:“陛下,臣想看看今晚的星辰。”
“好……”祁续哑然应道。
他轻柔地把人抱起来,抬脚时,却一个趔趄。
不是太重,抱不起。
而是轻飘飘的,让他使出的力气和许的重量岑不成正比。
祁续敛下悲伤,用被褥包裹住许岑。
许岑挣扎道:“太重了,被子太重了……”
这个世界承受的都太沉重,就让他在死时,轻松一点吧。
祁续只得把被褥放下,抱着许岑跃上屋檐。
脚踩在瓦片上的声音清脆悦耳,许岑唇角微微上扬。
借着微光,祁续把许岑半搂在怀里。
远处是大片茫茫幢幢的黑夜,几点灯火点缀其间,勾勒出青砖房屋的雏形,意境渺远,往上是天地连接的夜,辰星和灯火相衬,融为一体。
祁续目光变幻,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人间灯为星,还是星落凡尘成灯。
许岑仰首,凭着直觉看向天空。
他眨着空洞的眼睛,叹道:“星河灿烂,美极美哉。”
祁续循声看去。
抖着手在许岑眼前轻晃。
许岑的凤眸一下都没眨。
祁续将手放下,抱着许岑的手更紧。
病痛折磨的人,五感渐失,但祁续没想到,这么快,老师竟然就看不到了。
许岑感受到祁续颤抖的身子,无视眼前的虚妄,问道:“陛下,西北和京城的星空,有何不同?”
祁续忍住哀伤,声音低哑,带着哭腔回道:“西北的更辽阔,更壮美,一览无余,月色如勾,星辰寂寥。”
“想想都好看……”许岑说话都很累,说一句,都歇上半分钟,“以后有机会,就去看。”
说不定还会有流星,可以许愿。
祁续环住许岑的脑袋,手掌用了些力,轻声道:“会有机会的……老师,我应你,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
许岑的神色怆然,笑道:“不……臣不想和你一起。”
祁续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不配……”
“好,我不配。”祁续没有再说出反驳的话,而是顺着许岑的话道。
渐渐地,许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慢慢低下头,把脑袋搁在祁续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跳跃的心跳声。
祁续把怀中的人抱得稍紧了些,害怕太用力,将怀里脆弱的人生生折断。
“陛下,小殿下……”
许岑指尖用力泛着白,五脏六腑难过地抽动着,呢喃道:“真的……我不喜欢你。”
祁续宽大的手掌覆住许岑睡扁了的后脑勺,和蓬松柔软的发丝,应道:“那就不要喜欢了。”
许岑的声音越来轻,在夏夜特有的晚风中,有些失真,“你不该这么对我的。”
“我错了。”
祁续的泪水连珠似地掉了出来,低哑疲倦道:“老师,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思后,就不要我了,呜呜……”
许岑呼吸重了些,瞳孔放大,尽力地睁着眼睛,费力道:“我不会……不要你,是你把我推开了……”
“你第一夜来我房间……我不……反感的。”
祁续崩溃地哭出声音,脑海中的弦彻底崩断。
如轰轰烈烈的泥石流,将他打得神志涣散。
……老师原本不讨厌他的。
许岑继续道:“是你,亲手断了我对你的念想……”
“别说了,别说了!”祁续闭了闭眼眸,喉咙和鼻腔酸涩得吐不出完成的话,他垂眸,眼睫潮湿地在蹭在许岑发顶,声音发紧道:“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走,我求你了……给我改过的机会,好不好?”
许岑张开唇瓣,急促地想再说些什么,但被卸去了所有力气。
不仅说话很累,呼吸也很累。
祁续察觉到了,看向许岑的眼神逐渐绝望。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师不会不要他。
是自己做了错事,才渐行渐远。
许岑用尽全力地睁着眼,他知道他要死了,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恐惧,想要再留一会儿。
他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唤了一句:“……续续。”
声音渺远,随风而散。
不是柳絮的“絮”,是继续,再续前缘的“续”。
许岑眸中的最后一丝光彩消失,如篝火的火星熄灭。
祁续哭得全身都疼,精致的脸上满是悔意,充斥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铺天盖地的悲伤将他包裹席卷,他痛恨自己的残忍,还有面对老师死亡时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
老师要最后才告诉他,他们是两情相悦。
[黑化值减5,目前黑化值为0。]
[恭喜宿主,圆满完成任务。]
[检测到魂体已经脱离,即将前往下一个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半明半昧的星镶嵌在深蓝色的幕布之上,晶莹繁多,在深邃广阔的夜空中,连成一片星河,清辉闪烁,与日月争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辽远的深夜,祁续泪意滂沱,浅色的流星拖曳长尾坠入地面。
可以许愿的流星。
祁续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造成的“陨落”。
星星,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