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暖福宫的下人大多已经歇下,自然不知自家公主出去的事。
留下值夜的宫人,也未发现什么异样。
青墨飞快的掠出高墙,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前面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林倾暖压低嗓音问,“打听清楚了么,古贵妃住哪里?”
先前在书房的时候,她便暗中吩咐了青墨出去打探消息。
据苏锦逸给她的资料中记载,古贵妃的祖父原本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郎中,后来因缘际会之下,治好了当朝皇后娘娘的病,立了大功,因此被封作太医,入了太医院。
古贵妃的父亲古蒙,也就是如今的古太傅,正是因为沾了其父的光,才得而能以一个举人的身份入仕。
不仅如此,他的女儿还被幸运的选作了当时还是大皇子的苏琒的侧妃。
苏琒继位成为江夏皇后,他更是父凭女贵,一路平步青云,坐上了太傅的位置。
古蒙懂医,但医术平庸,身为女儿的古贵妃,也从未以医术示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夏皇竟弃整个太医院不用,而是放心的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古贵妃调理。
若说现在的江夏皇,她还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当年的苏琒,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轻易的就相信了她,让她有机可乘?
还有,古贵妃给江夏皇服用的药中,有银魂草和冰魄虫。
这两味药可以控制人的心神,麻痹人的神智,是御圣殿制作药人用的东西。
若是以之投喂蛊虫,继而将此蛊下到人的体内,还可以折磨其肉体,摧毁其意志,从而使其心甘情愿的为下蛊之人卖命。
比如林宝珠,比如梅从安,比如密卫统领。
再比如,江夏皇。
虽然他的情况和之前遇到的多少有些不同,让她怀疑他中的究竟是不是银线蛊,但他受古贵妃摆布,确是实打实的。
所以她今日便打算去古贵妃的寝宫,试着引出那只母蛊。
另外,顺便探探她有没有别的身份。
不管药人还是虫蛊,都来自御圣殿,那么古贵妃究竟是因为苏锦遥,才得到这些东西,还是她本就也是御圣殿的人?
梅从安说过,御圣殿除了圣主圣女,还有左右护法,四大圣使。
四大圣使紫白青红,紫檀也就是林宝珠已经伏诛,落青如今在大楚皇宫,那其中的白和红指的又是谁?
还有那个落青,她和元鹤究竟有没有关系?
所谓的左右护法,又是何方神圣?
前朝用了几十年布下的这张大网,已经被他们撕开了一道口子,若就此松懈,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而在江夏的这个局,古贵妃是关键。
事情宜早,不宜迟。
“打听清楚了,她住在凤梧宫。”
青墨低声禀道,“距这里约莫半刻钟的功夫。”
两人虽然说着话,脚步却未停,身形灵活的穿梭在各宫殿之间,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
皇宫内虽然不时有御林军经过,但在二人的刻意躲避下,再加上绝妙的轻功作掩护,所以一路基本畅行无阻。
呼啸的风声环绕在耳边,林倾暖心中只觉无比讽刺。
连住的宫殿都要带一个凤字,这古贵妃如此野心昭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站出来。
当然,最应该为此负责的,还是江夏皇。
即便他因为中了蛊身不由己,可他依旧是江夏国的君主,掌握着数千万人的性命。
一人之过,不该让天下人替他承受。
又是几个起落,眼看就要接近凤梧宫,前面百步开外,两个模糊的黑影忽然飞快闪过,继而迅速的向另一个方向掠去。
瞧着应该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今晚月色不佳,若非林倾暖和青墨俱是习武之人,夜间视物不受影响,还真发现不了。
“小姐,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青墨慢下脚步,侧头询问的看向林倾暖。
这个时辰出现在皇宫,绝非偶然。
林倾暖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她总觉得,那两个身影有些熟悉。
这么晚,会是谁呢?
她又努力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景象。
最前面那人宽大幽暗的玄袍,以及头上隐约可见的笠帽轮廓,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他?
她灵光一闪,立刻飘落而下,足尖轻盈的点向一处殿角,借力将身体一转,便迅疾的向二人离去的方向飞跃而去。
“我们追上去。”
他果然成功从月牙谷出来了。
青墨没有犹豫,立刻飞身跟上。
苍茫夜色中,只有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混杂在风里。
二人将轻功提到极致,只追了片刻,便在一处破落的宫殿前听到了打斗声。
殿中没有宫灯的影子,殿外也不见御林军巡逻,昭示着此处的偏僻。
林倾暖轻飘飘落于门外,仔细听了一会儿,黑色面巾下的唇角缓缓勾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两种兵器,一为玄铁,一为青铜。
青铜兵器在交手过程中,还带着呼呼的风啸声,似悲似咽。
她知道的人中,只有一人使铜制兵器。
一枚青铜洞箫。
确定了其中一人的身份,她刚打算找个视野好的地方暗中观察,却不想,里面交手的声音忽然停了,然后便是极轻的殿门开合声音。
顾不得多想,她立刻旋身上了宫墙,俯视看向里面。
果然,院内已经空空如也。
目光微移,前方赫然便是主殿。
昏暗的视线下,透过斑驳的门窗,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荒芜了许久的宫殿,阴森的仿佛野外坟场,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是不是关满了魑魅魍魉,正要争着抢着晃荡出来摄魂嗜魄。
青墨警惕的环视了下四周。
死一般的静寂。
甚至于他都在怀疑,刚才出现的打斗声,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小姐——”
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眸暗波浮起,小声请示。
若是他一个人,他会毫不犹豫的进去。
但现在小姐也在,他不想她冒险。
“我们进去看看。”
林倾暖眸光幽冷的扫过主殿,迅速的向青墨作了个手势。
眼底,是一片沉色。
看懂她的意思,青墨只得应了声是,然后足尖点过高墙,快速的飞向后殿。
林倾暖则警惕的四下看了看,一纵身跃入院中。
因着久无人居,青砖缝隙内稀稀疏疏冒出了不少鲜嫩的青草,软靴踏上去,酥酥绵绵的,仿佛踩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她将残雪握在手上,脚步放轻,一点一点靠近主殿,避免发出声音。
一路上没遇到任何阻碍,她很快便站在了殿前回廊下。
观察片刻后,她倏地抬起手,毫不犹豫的推开了主殿的门。
吱呀一声,略显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扑鼻而来的灰尘混合着难闻的霉味,让她忍不住拧起秀眉。
尽管蒙着面巾,鼻端依旧能感觉出不适。
她甚至可以透过眼前的昏暗,看到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尘粒。
而屋内除了一股破旧的味道,陈设几乎没什么变化。
很显然,那两个人不曾在这里交过手。
确定好里面的情况后,她快速闪入门内,小心翼翼的避开桌椅物件,一步一步挪进了里殿。
指尖轻轻扫过桌面、椅背,花架......
是厚实的尘土的感觉。
忽然,她神情微顿。
这里没有灰尘。
不仅没有,相反的,似乎还很干净。
触感所及,是置于架子上的一尊光洁滑腻的瓷瓶。
同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思及什么,她试着将瓷瓶拿起来。
果然,意料之中的,纹丝不动。
她立刻加重力道,改为去旋转瓷瓶。
拧了两圈后,她颇有经验的退后到屋内空地上,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沉重的声音仿佛自地底下传出,眼前坚实厚重的椒墙,忽然从中间裂开,整齐的分做两半,各自移向一边。
而原先的地方,一处黑黢黢的方形门洞,宛若通往地狱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林倾暖眸色幽深了几分,在原地待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落地声。
“小姐,后殿没有情况,一切正常。”
青墨沉声禀道。
方才小姐让他兵分两路,从后殿进入。
他绕了一大圈,都没发现那两个黑影。
看到眼前的洞口,他凝重的皱了皱眉,“密道?”
守卫森严的皇宫之内,竟然还有这种隐秘的地方,那出口又是通往哪里?
林倾暖嗯了一声,神情却有些犹豫。
那两人在这处殿落消失,很可能是进了密道之内。
他们是偶然间发现对方,才悄悄跟上来的,而对方,显然也没察觉到他们的跟踪。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跟进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但是,若今晚的这一切,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呢?
到时,敌人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需堵住入口,他们就会被困死在暗道中。
权衡利弊后,她最终决定还是等在这里,守株待兔。
在情况未明之前,按兵不动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她不露痕迹的后退了一步,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硬邦邦硌得脚疼。
她移开脚,刚要蹲下身去查看,青墨已先一步发现了情况,迅速将那物什拾了起来。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暗,隐约间,林倾暖也只能大致瞧的出,那修长的物什,是一把宝剑。
她愣了一瞬,暗中深思起来。
习武之人,剑不离身。
显然,剑的主人,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想到之前的两个黑影,前面逃的人必然使的是洞箫,而后面的人,十有八九是宝剑无疑。
也就是说,后面那个人,有可能已经着了对方的道。
联系前后看到听到的,她隐隐明白过来。
这一场暗算,针对的应该不是她,而是后面的那个人。
那个同样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来是谁的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一次,她几乎没有考虑,便自腰间拿出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内的黑暗,在林倾暖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
借着亮光,她垂下眸子,便看到了青墨手上静静躺着的宝剑。
暗青色的剑鞘,纹理古朴。
剑身长约三尺,薄而窄,半插入鞘中,裸露在外的部分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寒意凌冽。
在剑柄的末端处,环绕镶嵌着几枚小巧圆润的蓝宝石,在火光的照映下泛出温凉的光芒,让这柄剑顿时显得华贵超凡起来。
七星宝剑。
在江湖上,是仅次于断痕残雪红颜锦的武器,价值连城。
巧合的是,这柄剑的主人,林倾暖还认识。
即便她再怎么不留意,在回江夏的路上,都曾见他多次用它来杀敌。
此时,她也终于想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谁了。
她认命的叹了口气,抬步走向门洞。
虽然非常不想同此人有什么瓜葛,可仿佛每一次,他们都被迫的选择并肩作战,共同御敌。
甚至于,现在她还必须要冒着危险去救他。
“小姐,我们要进去?”
青墨冷峻的脸上掠过几分意外。
小姐方才的决定,明明就是打算静观其变,怎么会忽然因为这柄剑,就改了主意?
想到剑的主人,他暗了暗眸色,“我们何必管他?”
他几次三番误会小姐,若非小姐不允许,他早就想在他身上刺几个窟窿了。
更遑论现在还要救他。
林倾暖偏头看他,“不然呢?”
纵是再不对盘,他都是苏锦逸的表弟,她不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于公而言,他若出事,东宫必然不稳,局势将更不利于他们。
她和渊儿两个月后就会离开,苏锦逸身边不能少了这个得力干将。
走到门洞处,看着里面幽深不见底的密道,她低声吩咐,“你留在外面,务必守住这里。”
她还没有傻到让青墨跟着一起进去,让人一锅端。
青墨脸色瞬变,疾步挡在她面前,脱口而出,“我进去,你留下。”
这显然是个陷阱,虽然不是针对他们的,但里面的埋伏必然不少。
顾怿功夫并不弱,却狼狈的连剑都丢了,其中的危险,是他无法想象到的。
即便是忤逆她的命令,他也不能让她去冒险。
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透着几分义无反顾。
林倾暖抬眸看了他一瞬,忽而意味深长的笑了下,“青墨,知道我为何不带紫菀,而是带了你来吗?”
不待他回答,她便给了他答案,“因为一直以来的默契。”
青墨跟了她半年之久,大多时候不用她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而这一点,紫菀比不了。
青墨的瞳孔瞬间深邃了许多,“小姐,属下不是——”
林倾暖打断他,“和顾怿交手的人,是天魔岛主元鹤。”
她派了红棉和红柳率领红颜门的人一路追查他的下落,他却出现在了皇宫。
初绫渺派他来江夏,究竟是何目的?
“他不仅功夫高,而且会驱虫驭兽,而我,有法子对付他。”
青墨百毒不侵是不假,但若被那些东西缠上,尤其是在逼仄的暗道中,照样讨不了好。
但她不同。
今晚本来就是打算去会会古贵妃的,所以她准备充足。
青墨被她清凌的目光瞧着,僵持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认命的妥协下来。
他嗓音暗哑的叮嘱,“小姐千万当心,若是不好救,一定不要恋战,属下便是死,也会帮小姐守好退路。”
一个顾怿,不值得小姐为他冒险。
这话说的其实已经超越了一个暗卫的身份,但青墨此刻心中满是担忧,并未发觉。
林倾暖也没当心,只是听他说的沉重,便淡笑着转移了话题,“青墨,回去以后,我想听听海江县的故事。”
她给了他这么长时间,可他只字未提。
所以她改了策略。
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因为,她想帮他打开心结。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都要活着。
青墨的脸色霎时白了,但因为蒙着面,且光线又暗,所以林倾暖没发现。
她说完后,便转过身,径直走入了黑暗中……
青墨怔怔的呆了良久,方垂下墨眸,喃喃开口,“不是属下不说,而是——”
他怕,怕他说了以后,就再也不能跟着她。
他更怕,有那么一日,他会站在她的对立面,成为她和太子殿下的敌人。
“侍卫哥哥的心事藏的这样深,你家小姐知道么?”
一道婉转悠扬的女声,隐着几分莫名的叹息,忽而突兀的响了起来。
在诡静的夜里,透着几分骇人的阴森。
青墨倏然回神,转身的瞬间,利剑已经出鞘。
“什么人,滚出来!”
剑到人至,眼看就要刺中,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落目之处,一道烈如火焰的红色身影,轻盈的自房梁飘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