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岁已经记不清跟父亲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
家里面相册很多,最旧的那一本相册里,他们还是甜蜜幸福的一家人。
母亲会给她穿小裙子,编公主辫,那几十张照片里全是幸福。
可后来,她有了更多的照片,一百张,一千张,那其中再没有母亲,与此同时,父亲的影子也再也看不到。
母亲离开后,父亲也离开了她。
那时候易岁还很小,会对父亲哭喊着要妈妈,那个高大的男人只会冷着眼看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你妈死了,死了就是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易岁不知道,她只会哭到睡着,然后第二天继续哭喊着要妈妈。
也就是那时候,或许是厌恶她每天鼻涕混着眼泪的邋遢样,又或者是嫌弃她扯着嗓子的哭喊。
那个所谓的家变得更空荡了。
曾经的易岁只以为父亲只是不爱她而已,但在这一刻她居然感受到了厌恶和恨意。
父亲走了,门框砸得很响,他那种冷静自若的人想必是气得不轻。
脸颊火辣辣的疼,易岁不自觉的抬手去捂,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易岁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
陆严的妈妈,她的干妈。
此刻白薇双眼通红,眼里满是心疼,她跪在地上,轻轻握着易岁的手腕,将头埋在易岁的双腿之上。
“岁岁,对不起,是干妈不好,是干妈没有保护好你。”
易岁抿着唇,抽出自己的手,握住了面前痛哭的女人。
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已经把我保护得很好了。
*
陆严没有住校,就连晚自习也没有上就回了家。
家里面没有保姆,只有母亲一个人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看上去心情很差的样子。
“妈,你怎么了?”陆严有些疑惑的问。
白女士向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被宠惯了,很少有人能让她不开心。
陆严找了一圈没看到易岁,走到沙发边又问:“岁岁呢?跟江肆年出去了还没回来?”
这个江肆年还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都几点了还舍不得送大小姐回来。
下次绝对不让他约大小姐了。
陆严说着拿出手机打算给江肆年打个电话,就在这时沙发旁的人忽然有了动作。
像是刚结束冬眠的动物,动作有些僵硬和缓慢。
白薇按住陆严拿着电话的手,哑着嗓子解释:“岁岁上楼睡觉了。”
陆严这才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她的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刚哭过一场,双眼皮也肿胀得不见踪迹,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手机被丢在沙发上,滑落进左侧的间隙中,陆严顺着沙发的弧度蹲下身,担忧又愤怒的看向白薇:“妈,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他这个母亲除了年龄大一点就跟个小孩一样,跟易岁一样娇气,平时在家一家人都哄着宠着,连句重话都没有听过。
陆严愤怒到了极点,是什么人能这么欺负他的母亲,简直不可饶恕。
白薇摇着头,目光幽幽的看向二楼,易岁的房间并不在楼道边上,她其实只能看见一道禁闭的门。
陆严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又恍然大悟。
父亲这个点不会在家,所以母亲看的应该是易岁的房间。
所以是跟易岁闹矛盾了吗?
不可能的,白女士对于易岁向来没有原则,易岁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绝对不是这件事情。
那……
只有那个人可以让白女士这么失控了。
陆严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急迫的寻求答案:“妈,易岁的父亲来过吗?”
没有得到回答,回答他的只有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但这就够了,已经足够让他知道。
陆严咬着牙,飞快的奔向二楼,而当他站在易岁门口时又不敢敲门。
手悬在半空中,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就能敲响,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手臂发麻,陆严还是很轻的敲了两下。
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
门的另一边没有动静。
陆严心里瞬间凉了半截,有一个可怕的画面刺入大脑。
陆严心如死灰,飞快的扭动把手。
咔嚓一声,门开了。
陆严脚步很乱,房间里黑漆漆一片,没有关严实的窗帘透进一道光线。
那光线贯穿了半个房间,最终在床上的一个鼓起处戛然而止。
那是易岁躺在床上。
她还在。
陆严苦涩的扯嘴角,最后又劫后余生的喘息。
门外安静的那一刻他居然会觉得易岁会想不开,好在,那道门没有成为隔开他们的媒介。
陆严踢掉拖鞋,光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步的靠近易岁。
易岁睡得并不安稳,左脸很疼,她只能不顾平时的习惯往右边偏头睡觉。
这是个很不自然的睡姿,所以即便是睡着也并不安稳。
梦里易岁深陷火海,四周是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承重墙重重砸下来,四周侧底成为火焰狂欢的舞台。
易岁缩在最中间的位置,无助大哭,火光中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易岁停住了呼救,任凭火焰吞噬自己。
刺骨的热浪并没有吞噬她,迷茫间有一股凉意从脸颊处传来,可她睁眼看不见水,看不见瓢泼大雨。
很奇妙,那场火在她面前逐渐熄灭,易岁终于得救。
*
陆严蹲在易岁的床边,小心翼翼的擦掉她的眼泪,手里拿着冻过的毛巾轻轻的搭在易岁的脸颊。
易岁白皙的脸上暗红的巴掌印刺眼无比。
陆严几乎要将牙咬碎才压住了心中的冲动。
窗外的世界渐渐漆黑,那到光线越来越暗,在房间陷入一片漆黑之前陆严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房间。
在即将关闭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落在床头柜的相册上。
漆黑一片,他看不清那是一张什么照片,但他知道,那只会是那张全家福。
陆严冷着眼,回想着照片上男人的样貌,有些想法再也克制不住的浮现出来。
他怎么可以那么不在乎易岁,没有哪个父亲能做到那么冷漠。
所以,也许他并不是易岁的父亲。
陆严绷着脸关上了门,在走廊上站了片刻才抬脚下楼。
母亲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像一尊美丽的雕像。
陆严叹息一身转身去厨房端来一杯热水。
“谢谢”白薇捧着水,她像是真的很渴一般,一杯水被她一口喝了个干净,甚至因为动作太急,嘴角漏出几滴水。
陆严递过去一张纸巾,犹豫着问:“妈,那个男人真的是易岁的亲生父亲吗?”
他甚至不愿意叫易至擎一句干爹,连他的名字不愿意提及,思来想去最终开口的是那个男人。
白薇几乎是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语气不太自然:“嗯”
陆严不太相信,还是不死心的说:“易岁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他那么普通,易岁跟他没有一点像的,不论是相貌,发色,肤色还是性格,易岁明明只跟干妈像。”
这是不对的,没有人会完全不遗传到父亲的基因,总该有一点像的,但易岁没有。
就算走出去也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会是父女,他们更像两个世界的陌生人。
白薇垂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里低声呢喃:“我不知道,如果易岁不是他的孩子又会是谁的。”
白薇不知道,知道真相的人早已长眠。
“做亲子鉴定吧。”陆严严肃又认真的说。
白薇想到易岁痛苦的样子,有些犹豫:“这对易岁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如果查出来真的不是,易岁该怎么办,当她得知十七年来的父亲并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该怎么办。
白薇摇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真的不是,那易岁的父亲又该是谁。
一旦这个猜想出现,一些被忽略的记忆就会再次清晰。
白薇想到了易岁的母亲,她那个多情风流的闺蜜。
她们的相遇是在浪漫的德国,当时白薇作为留学生出国。
学校提供的住宿条件并不好,白薇娘家也很有钱,大小姐脾气接受不了,于是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公寓。
当时合适的只有那个公寓,离学校很近,而且还很安静,所以当时她并没有在意还有一个合租室友。
入住公寓的第三天她见到了自己的室友。
白薇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自己的反应,她像是误入安徒生童话,见到了真正的公主。
初见的时候,蒂娜穿着酒红色的包臀长裙,身材是欧美的火辣,她涂着艳丽的红唇,金色的头发烫着大卷,落在前胸。
那是白薇见过的最不一样的女人,火辣自信,那时候国内还很保守,穿着吊带出门都会被指指点点,但在德国却不一样。
蒂娜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同她问好,白薇也很礼貌的回答。
刚开始白薇并不喜欢这个室友,初于某种偏见,她觉得这样的女人一定多情又滥情。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最初的日子蒂娜总是深夜回来,浑身酒气,她总是会被不同的陌生人搀扶着回到公寓。
或许是顾忌到她的存在,蒂娜从未让男人进过公寓,他们会在门口缠绵的吻,情到深处时蒂娜拒绝男人入门的请求,然后无情的抛下男人关上门。
白薇见过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很标准的德国帅哥,跟蒂娜很般配,但那些男人似乎留不住这只漂亮的蝴蝶。
一个月的时间她们除了简单礼貌的问好基本没什么交流。
那是白薇搬进公寓的第三十六天,蒂娜换了六任男朋友。
白薇在学校很受欢迎,东方美人的噱头总能让白薇得到过度的关注,与此同时也会藏着危险和麻烦。
那天回家的时候白薇感受到了身后跟着的人,脚步很杂,听上去像是几个成群的流浪汉。
白薇很害怕,只能加速脚步逃离,那群人也加快步伐跟在她的后年,时不时爆出几句下流的话语。
白薇又气又害怕,然而当她在距离公寓一条街的楼下看到站在昏暗路灯下的蒂娜时,那种害怕又变成了担心。
她不知道蒂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不想跟蒂娜相认,她们两个小女生不可能是身后那群男人的对手,她不想连累她。
白薇只是在路过蒂娜的时候暗暗祈求蒂娜能看出她的困境帮她报警。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路过蒂娜的时候自己的手腕会被人抓住。
蒂娜嘴里叼着女士香烟,目光落在身后那群男生身上,她开口用德语嘲笑他们:“这么漂亮的东方美人你们也想下手?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那群男人又羞又怒,挽着袖子作势要打人。
白薇紧张得直冒汗,默默反手握住蒂娜的手腕,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她听见一声轻笑,手里握着的手腕抽离,她担忧的抬头,看到的是穿着高跟鞋的美丽女人手里握着一个棒球棍的画面。
铁制棒球棍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蒂娜走向那群男生,挑衅说:“我报警了,警察十分钟之后能到,这十分钟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你们的运气如何。”
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表情有些疯,黑暗下她大红色的唇被染成一抹暗沉的血红,她不再像一个美人,更像是从地下爬出的女鬼。
那群男生被吓得四散而逃,白薇也终于放下心。
蒂娜举起棒球棍,搭在肩上,走到白薇身边时得意的挑了一下眉,她用德语调戏她:“你们中国是不是有个说法叫以生相许?”
白薇还没来得及作答,面前的人又笑了,嘴里说着:“虽然你很漂亮,但我目前只喜欢帅哥,所以,你给我做一顿饭好不好,我很想尝尝中国的美食。”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白薇自然不会做饭,但她又不好意思拒绝,回到公寓后,白薇一遍跟母亲视频,一边手忙脚乱的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蒂娜坐在餐桌边,一只手捏着一只筷子,像个等饭吃的小孩子。
白薇将面推过去,蒂娜十分笨拙的使用着筷子,五分钟后,那碗西红柿鸡蛋面不减反增。
白薇失笑,从她手里面拿过筷子,重新递给她一幅叉子。
蒂娜摇着头,一本正经的看她:“我听别人说吃中国美食不用筷子香味会少一半。”
她固执得像个小孩,有些可爱。
白薇对着这个陌生的室友放缓了声音:“那怎么办。”
蒂娜理所当然的将面推到她面前:“你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