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就是练习卧姿瞄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下午打靶做准备。不过气氛还是有点紧张,我一直模拟着整套流程,生怕有哪点疏忽,但是总是犯嘀咕,最后索性送给自己一句:上就行了。
经过一上午的训练,我发现大家对授衔的热情不减,而我却很迷惑,甚至还和孟玉交流着我对授衔和打靶的感受。孟玉有不少部队里的亲戚,他还是更了解一些,从他的答疑中,我对授衔有了一个更加直观地理解:授衔代表着正式成为一名军人。我当时给孟玉形象复述可否理解为领证夫妻办婚礼?孟玉使劲的点头,我俩忍俊不禁。
那天天气变得也是邪,上午还是晴朗,中午就起了风,明显感觉阴冷气氛袭来,我们四个中队是依次前往靶场打靶,从一中队开始,11点半就出发,每个中队时间是90分钟。给我们说的登车时间是下午两点。但是等两点半多,我们到靶场后,一中队刚刚打靶完毕,那时候就听见中队长说,这次打靶时间要延迟了。
果然,等二中队开始打靶已经三点了,我们最初站着等待,可是天气一点点变冷,再加上风渐渐变大,这个时候已经让我们有点煎熬了,我们不准进入打靶的场地,只是在靶场后方,那里是一排排楼宇间的道路,几乎就是一风道,在这里站立几分钟就开始瑟瑟发抖。排长安排我们一组一组的慢跑,其实这是很不舒服的,跑步的时候出汗,风一吹衣服粘在身上,那更是冰凉。在这样的环境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遍遍的看表,但每次也只是刚刚过去三两分钟,唯一能感受到时间变化的就是靶场里传出的一轮轮的枪声。
其实天气这样也好,等待最怕的就是安静。我们冻着直哆嗦,这样转移了很大一部分注意力,就在我们东窜西蹦的时候,中队长走过来说:“刚刚二中队有一个战士连续两轮50环,我相信咱们这些人里面也肯定能出神枪手。”这时候我想了一下就在练习四点瞄准时那样平静的状态下我也从没做到过五次十环,现实中打靶,各种因素交织,那将会是更难,想打满环,难上加难。但我当时也没有想打满环的意思,心想着只要打中就行了。只是战友们之间又开始沸沸扬扬的传:新兵连时期打满环就是三等功。我本对部队里的各类荣誉都是后知后觉,可是听到这些立功的机会也是蠢蠢欲动,不过冷静后我还是对自己说:无欲则刚。
没过一会,四中队的战士就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中队队长,他长得有些胖,满脸横肉,过来就大喊:“陈刚,你们怎么弄得,四点半,我们可是要准时打靶!”
“老哥老哥,息息怒,这不是二中队还在前面嘛!”正巧这时传来了第三轮枪响。
“哪有这样的,这得按军规军纪处理,到点该干嘛干嘛,没干完也得走!”四中队队长声音很大。
四中队队长也是二支队一号人物了,他是一位老士官,一直代理中队长。在四个中队里面,属于年纪最大的了,因为不是军官出身,所以身上带着浓重战士作风,声音洪亮,直接坦率,还有很浓的大男子主义。他之所以成名,完全得益于在新兵营地里大骂媳妇事件。他的老婆就是平时给我们体检、打疫苗的女军医,但看上去也是“母老虎”气势,平日里这俩人见了面可爱的不得了,男憨女强,也算让人羡慕的一家子。有一天晚上,他老婆女军医,跟二中队指导员发生口角,正在争吵,这四中队队长过来,对着他老婆破口大骂:“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他老婆刚想说句话,他紧接着又一句:“赶紧滚!”。这一骂整个新兵营地都听得见,所有人只是躲在宿舍里,悄悄的讨论。无独有偶,这回打靶,正是二中队在耽误时间,只见四中队队长气汹汹的去了打靶场地,然后传出清晰地喊声:“你们再不走,我可要清场了!”
“队长息怒,马上了。”
“把你们指导员叫来,赶紧的。”
过了一会又传来更惊人的对话。
“你想干嘛,回家跟你媳妇嚷去!”
“上回就该让我媳妇揍你!”
中队长听到后,赶紧跑过去,应该是调和关系去了。
我们在靶场后面等着,都不再感到寒冷了。然后就听排长们讲四中队队长的传说,像什么“怼总队政委不懂军事”、“闭着眼也比支队长打得准”之类的典故,这时候大笑的也有四中队的战士。
没过一会,两个中队长笑呵呵的回来了,然后四中队队长庄严宣布:“三中队战士现在进场,陈刚,赶紧进场,让他们跑着出来。”
“好嘞哥哥。”
“别怕他,以后就提我名。”然后四中队队长做出一个抛媚眼的动作。
确实有效果,我们整队进入靶场,二中队就已经列队要出靶场了,当时的场景很有趣,就像我们攻城成功,而二中队是缴械投降一样。
当轮到我们打靶的时候,大约已经下午四点半了,那时候已经很阴冷了,我们也不敢怠慢,生怕四中队队长再骂骂咧咧的闯进来,很快就在就位。
靶场在一片风景很秀美的地方,最美的观景点就是在打靶位置上,就位后望过去是一面高墙,之间是一片池水,池面上一直浮着数只白鹅,高墙前面就是靶位,我这时候才搞懂,靶位下面是一个靶壕,下面有一位战士听着口令升降靶。就位前,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打中白鹅吃肉。
我接枪后,跟着队伍去就位,发子弹、压弹入弹匣,趴好就位。这时候我透过觇孔准星看过去,发现根本找不到靶子,还是会瞬间的紧张,终于发现了靶子,这时候我顿时明白,百米之外若想打中靶,那得多不容易。我当时就嘲笑自己,在战场上,若不是狙击手盯上了你,匍匐前进几乎就如入无人之境,被流弹打中也几乎属于躺枪级别了。通过觇孔的世界,真是奇妙,看到很多却属于的很少。
打靶说特别就特别,若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扣一下扳机的事情。事情是否特别,主要在于意义,在我扣响扳机时,这一声枪响就在我生命中点亮了一个历史时刻。然而我并没有清楚地听清它,而是在接连的枪响中只感到枪支的一个后座,趴在打靶位上,看到高墙倒映在池水中,景色美如画,随着一声声枪响,池中的白鹅也没有惊动,只是看着自己的靶子,我旁边的战友打完第一枪又拉了一把枪机,一下退出一发子弹,等同于发生意外,班长过来给他卸弹夹退子弹,等于就发了一枪。可是我五枪打完后,第一感觉就是:一枪都没打中。
当出来成绩后,我打出了40环,其实我是比较满意了,但是中队长都会要求每名战士去看一下自己打过的胸环靶,看看自己的弹道集中位置。我的弹孔集中在右下方,这应该是人的意识和枪支固件各种原因所致吧。我并没有太多研究这个,因为我当时就判断出枪与人并没有一一对应,我研究了这把枪的弹道,可我使用的会是另一把枪。真正人枪配对那是下连后的事情了,新兵连打靶,我一直都没有追逐过环数。
三轮过后,我的成绩就稳定在40环,自然也是有一发也不上靶的,也有一个靶子超过80环的,总之千奇百怪,指导员看了下打靶成绩应该是不如二中队,便一直给支队参谋讲战士手冷等原因。当时手确实已经不听使唤。
等我们打靶完毕也接近五点半了,中队长看上去并不是很满意,这时候四中队队长有点不耐烦的过来了。
“陈刚,怎么搞的?”
“有几个战士不太稳定,再让他们打一轮。”中队长很平静的说。
“你逗哥哥玩呐?”
“赶紧安排刚才那二十个战士打靶,快点。”中队长着急地说。
“我的战士也在冻着呢?”
“好了哥哥,我们现在就走,这二十个指导员带回去,不耽误您进场哥哥。”中队长开始赔笑。
这俩人不知啥时候开始又一起说起二中队指导员,四中队队长饶有兴致的谈了下去。过了一会,枪声响起,这俩人开始各笑各的,四中队队长哼了一声。
“我就看不上你们这些个军校出来的,真本事没有,嘴皮子倍溜。”四中队队长有点哑巴吃黄连。
“你几个过来,你四个前面清场,你四个后边跟着,你俩扶着队长,老哥,您看这待遇满意吗?”这时那是名战士刚好从靶场下来,中队长一本正经的指挥着。
“你们就欺负我老实。”四中队队长边赌气边去安排战士入场打靶。
中队长马上跟上去,回头示意指导员安排战士登车回营地,我们看着两个中队长的背影,就像一位饲养员在安慰一只受委屈的大熊猫。
当我们回到营地开饭时已经接近七点,同时中队长也赶到了。在饭堂前,中队长就宣布:“今晚上都少吃点,饭后迅速打扫食堂卫生,多花时间整理一下警容风纪,各位班长都给自己的战士把把关,这可不知道以后是谁家的女婿!”
大家一阵欢笑。
“明天上午新兵授衔,这是当兵生涯一个重要的礼仪,我看明天谁最精神,我非得给他说个老婆不可!”大家更是欢笑。
“别以为我开玩笑,你们排长那对象就是我介绍的。”那应该是最欢乐的时刻,然后中队长提议今晚饭前一支歌唱“打靶归来”,这是一曲经典的歌,但是我们或许只会唱一个开头:“日落西山红霞飞。。。”
当晚我们就开始打扮自己,我洗漱完毕刮着胡子,我第一次认真照了一下镜子,感觉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自入伍以来就似一场梦,或者自征兵以来就似一场梦,甚至自从和宛坤分手以来就似一场梦。我大概是好久不曾认真看过自己,我都不太认识现在的自己,我更确认过往都似一场梦,此刻眼前的我一眼看过去,应是数年前的少年,有梦的少年,经历了风霜。
我就从没这么自信过。
这天晚上我们就在班长的指导下给春秋常服装领花,戴国防服役章和刻有“上海”字样的胸章。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激动起来了,都在等待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所有战士都紧锣密鼓忙活起来,大家都换上春秋常服,扎上领带,穿上黑到发亮的皮鞋,带好大檐帽,实言之,这还是入伍以来第一次穿春秋常服,果然是人靠衣装,这一身装束下来,瞬间提升一个档次。大家互相看着,每个人都焕然一新,仿佛人都变了,我穿着这身军装走到镜子前看了一遍自己,我久久地对视自己的眼睛,这世间哪还有什么风浪可以拍下我,我总可以在风浪之中上演人生的奇迹,我开始相信我的生活肯定是连续的,那一刻,我找了我自信的原因,哪怕我走到生活的角落里依旧可以打开新天地。
上午的授衔仪式在国歌中开始,在军歌中结束。支队长主持,他讲的话很对,能够恰如其分的点透一个战士此刻的心路:授衔意味着有责任、有担当,意味着从地方青年正式成长为合格的武警战士,是军旅生涯乃至人生道路上的里程碑。我们站在大广场上,心潮澎湃,眼中发光,其实,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开始,可即便身不由己也是一种幸福。那时候我新兵连的第二个思想默默萌发:无私奉献。
中队长走下来给我们四个排头兵上衔,然后说:“穿上这一身军装外面走一圈,肯定被抢回家做女婿。”上衔完毕后,支队长又做了一下总结,他做出殷切的期待:做一个为党为国为民的好武警,永远做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
我站在广场中,眼前浮现出父母的样子,多少年的记忆都开始在眼前一一闪过,欢笑别离在我心中沉淀,或许我们总会把光荣辉煌的时刻在心里留给所爱的女孩,所崇拜的偶像,其实世上最在意你的人就是父母,情感藏在心窝,情感不愿诉说,我望着前方,眼中竟饱含泪水。多年后我回忆那个场面,我很欣慰,那时我想到的是父母。
当天自由活动我便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正在工作,接我的电话仍需要爸爸去换下她来。我想给父母说授衔,可能他们都不知是什么,所以依旧是我很好,不用担心的话。只有换个环境,并融入新的生活,才能看懂从前哪些是最重要的部分。
安排紧锣密鼓,一切来不及回味,授衔刚过,又开始第二轮打靶,这一次去的是武警政治学院,一个大型的靶场,我们一个排可以一次性打完,这里看上去像是靠近城市繁华地段,一路过来都是生活区,只有进了学院大门才感觉到一些简朴,靶场尽头是一个土山,很大,打靶位和土山之间是荒地,就像收割之后的田地,这个地方还真有些靶场的感觉,没有风景如画,没有赏心悦目,打靶位就是直接趴在地面上,需要自己好好找好枪支的支点。在这里更有一些实战的感觉。这个靶场边上还有废弃的公交车和直升机,从班长口中得知,这是训练人质劫持的道具。打靶是很有趣的事情,我每次都稳定在40环左右,我还是很满意的,不过打枪水平中队里面确实是技术参差不齐,李强就是永远打不上靶的那种,每次电台里报靶,到了李强那里都是“光蛋”。
打靶这项训练到了后来就开始成为家常便饭了,那种新鲜和兴奋也渐渐消退,我所期待的反而是好好地平静的生活,就像新兵连里面每日训练吃饭睡觉的规律生活,毕竟每次打靶总是要早起或者是晚归,经常性的扰乱我的生活计划,我那时候很大的一个生活部分就是午睡时间写日记,因为打靶也经常性的影响我的生活,所以渐渐就失去了打靶的热情,但也有时候会让我惊喜,比如说我在毫无兴致的情况下打出了48环,可这种事也是一时的。那时候我就发现凡事都要趁早,写日记也要趁早,因为有一次夜间打靶,等打靶归来,已经夜里接近十点了,那时候我几乎是连洗漱都放弃,简单的潦草的写了日记。现在想,我当时的思想应该是:写日记是自己的事,而打靶可能只是当兵这两年的例行公事罢。
新兵连最后一次打靶就是随中队去武警学院考核,那次是一日双枪,上午打靶十发,中午回营地休息至下午四点半,五点就开晚饭,再返回武警学院考核夜间射击,那一天结束后,兵营里就开始弥漫下连的气氛,我当时并没感到过兴奋,我已经适应习惯了这种看似枯燥的生活,面对下连又有了一种前景茫茫的感觉,是一种削弱版的入伍心态,人怕的不是炼狱,而是剧变。不过那一天我还是感觉到了北京和上海的不同,北京就如勾勒出的风景,上海更像是顺其自然的风景,上海的风格应该更符合我的理想吧,这就如人生,你喜欢的往往不属于你,你热爱的最后也不会让你心满意足。我应该只能选择北京了,哪怕心里有所缺憾,却会早晚从外向内的的把我完全感染。现在我的征程踏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应该是为了回到北京时能有一颗江南般细腻的心。
我记得那时候虽然我后来冷淡了打靶的热情,但是每次打靶完毕后,我都会第一时间在电话里告诉映月,也会时不时的给她说一些打靶的趣事,当然主要还是把自己塑造成打靶英雄的角色,那时候映月忙着考研,但是每周还是会接到我的电话,那时候我有很多故事大概只能和映月分享,我想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我的朋友还剩下谁?我那时候感到只有映月是连续的,其他朋友仿佛就如过客,记忆一直停留在入伍之前。有一次,我跟映月聊天,她给我讲,她查了查有关新兵连的资料,然后给我说:你快下连了吧。我那时候开始有点珍惜时光了。
扛枪、授衔、下连,新兵连三部曲。猛一抬头,好像并没有经历什么,新兵连却已经没有多少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