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建光七年,夏。
原本应该就此废弃的柳絮巷,在那位米姓教书匠离开后的第十天,被重新打开院门。
刚一只脚踏入,张夫子就将目光看向那两棵橘子树,嗯,硕果累累。
再扫过空落落的庭院和学堂,老人无奈摇头。
看样子,还是来晚了。
米月已经出城,没成想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追上。
都怪岐鲁书院那群后生,非得拉着他老人家嘘寒问暖。
“好好的一个衣钵弟子就这么错过了,挺可惜的。”
叹息一声时运不济,老人也没再说什么。
等打开屋门,看到搁置在桌案上的那封书信,张夫子随手打开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告别之类的言语,怕张夫子回来得晚,也怕影响那些孩子的求学之路,只好暂时关门歇业。
张夫子笑了笑,“这小子,看样子多年下来性子倒是磨砺得很好,还知道留封书信。”
若是换成十多年前的米月,只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哪还会有这般礼数周到。
坐在檐下,张夫子手腕翻转,取出一壶大商那边非得赠送的好酒。
仙家酒酿,酿造所用的灵药极为珍贵,属于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之流,而且年头极长,估摸着最少都得千年光景。
能够如此口福,且能让那位大商的老祖宗如此敬重之人,天底下也就张夫子一人而已。
滋味儿确实不错。
其中所蕴含的灵气很浓郁,一般的中三境都无福消受,哪怕是陆地神仙都不敢多喝。
不过在老人这,无所谓的事情。
大道尽头就这么高,他已经站在山巅太多年,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中关键不在灵气的多寡,而是自身那条大道的宽窄程度。
老人想起那场时间极为漫长的议事。
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
能够参加议事的,无一不是地仙,而且还得是化虚境起步那种,所以人数不多,但每一位搁在外面都都是能立教称祖的存在。
不少个道龄跟张夫子差不多的老家伙也出山,承受天地压制也要参加此次议事。
所以,议事内容简直骇人听闻。
不少人听过那位大商老祖的提议之后都瞬间变了脸色,饶是道心再怎么坚韧也忍不住骂一句:疯子!
在场之人要么强力谴责大商老祖的提议,剩下的都是沉默不语,至于张夫子则干脆闭目养神。
无一人持赞同意见。
西楚霸王曹翎更是脸色铁青,若是没有张夫子做和事佬,估计曹翎怎么说都得掀了大商的皇宫不可。
实在牵扯太大,弄不好整个天下大小百余国度都得跟着遭殃。
曹翎作为大楚基业的缔造者和守护者,自然不允许大商老祖这般疯狂的计划。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足足拖了好些年的光景,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不过让张夫子比较费解的是,那位没有一人支持和赞同的大商老祖好像并不失望,反而从始至终微笑不语。
紧接着,张夫子本来是想直接返回于都,没成想半路被歧鲁书院的山主拉着去了书院,非得让老人为后世学子们讲经授课。
一开始张夫子是拒绝的。
只是对方说,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学生们对您老可是崇敬有加,不光平日里读书称赞初代圣贤的文章之精妙,文字之厚重,一些个事迹流传也都令人心生仰望,只恨生不逢时,没能亲眼看见初代圣贤的风流写意,实在惋惜。
而且对方还特别强调,这些学子每当考核之时,都会到您老人家的神像下边磕头供奉,可见其诚心诚意。
一听对方都如此说了,张夫子哪还好意思摇头。
只得乐乐呵呵去了趟歧鲁书院。
三次授课,耗时多年。
等想起时候差不多,匆匆忙忙返回于都城,还是慢了一步。
一步慢可能在凡俗人眼中没什么,但对老人来说大不一样。
这次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已经无法在压制天道痕迹,一旦积攒过多,便会是大军压境,天道反扑的后果,轻则跌境,重则自身大道皆毁。
“还没到我死去的时候,再等等看。”
张夫子与那些山上仙人其实很不一样。
哪怕同为窃贼,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畏死,只怕死于鸿毛。
他还得等。
想着想着,张夫子忽然惊坐起身,满脸狐疑神色。
因为就在刚刚,他所融合的天下文运忽然有了一丝松动迹象。
可能这类松动对于山上仙师来说是坏事,丝毫不亚于心魔劫难,大道根基一旦松动,也就代表着他所走的路,可能出现了某种意外。
但对老人来说,这松动反倒是最期盼的好事儿。
紧接着,他好似想到什么。
伸出一手,虚空一抓。
一条脉络蔓延于天地之间。
不是因果,也不是命理,而是天下文运之脉络。
也是只有他这位初代儒圣才能触碰到的东西。
顺着脉络向下看去,本该笔直蔓延的脉络上边竟然出现了一丝分支线头。
张夫子啧啧称奇。
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
只可惜,此等万年以来头一次的异象只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
然后这个线头就在老人的亲眼注视之下缓缓消散,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张夫子脸上出现片刻愕然。
旋即叹气一声,“看来陆鸢的强求还是行不通啊!”
米月。
米粒之光,皓月之辉,只在一念思量。
张夫子看向天上皓彩明月,呢喃一句:“看来这天王山脉是非去不可了,不过得等我沉睡过后才能动身。陆鸢这小王八蛋临死还得摆我一道,这笔账,死人头上算不了,那就算在那头妖王身上。好像还是米月的先生?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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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老人返回于都那一刻。
一辆马车驶入南州某座大城中。
这一夜,有清风翻书声传遍整个城池。
这一夜,掌控南州几百年的三大家族,老一辈人皆死。
有人黑发入城,白发出城。
留下的,只有一夜鱼龙舞。
天下因果反复,生来就该在某条大道上稳步前行,在磨刀石的砥砺之下走出一条阳关之路。
只是他,不愿,不想,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