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河阳太守府,灯火通明。
方圆数百里的大夫,几乎同一时间都被抓于一处。
太守府内,进进出出的全是人,侍者端着药罐、盛满血水的盆子忙进忙出。
聂威,张祁勋如同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长廊上急得直打转。
所有大夫口径几乎一致。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能不能活过来,就靠将军的造化了。”
聂威整个人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大人!张大人!”门外北绥军神色慌张,“羌陵蛮子一路追过来,现在在强攻峡鲁关。”
“死守!”张祁勋说着就回宾舍取重刀。
“等一下!”聂威蓦地站起身来,挡在祁勋面前,“我去。”
聂威满脸的横肉,显得异常严肃。“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我要亲手杀了那群蛮子,你在这儿守着将军。”
聂威拖着九尺长的巨刀,快步向前走去,拐角处,聂威回首:“将军出事前已向朝中请调援军,只是不知何时会赶来。”
聂威顿了顿,郑而重之道:“只要我聂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拼死守住峡鲁关,如果我死了,这里就全靠你了!”言毕,聂威抱拳郑重的行了个军礼。
张祁勋意识到聂威在民族大义面前同样是个血性男儿,他以右手按着左肩,郑重的以军礼回应。
大波军士跟随聂威脚步离去,长廊外刹时空了许多。
张祁勋一时心乱如麻。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卧房,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个人静静躺在那里,浑身缠着纱布。
大夫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灌了药,施了针,绑了夹板绷带,保心护命的丹药,不知吃了多少。
李翊炀静静躺在那儿,嘴唇却不断嗫嚅。
张祁勋把耳朵贴近,终是什么也听不清,看唇型,倒像是将军反复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哎,你可别死了,邺方城还有人等你回去!”
祁勋又往翊炀嘴里塞了颗丹药,灌了点水,他疲惫地坐在地上,靠在床沿边。祁勋瞥见翊炀的右手,那手缠着厚厚的纱布,仍有鲜血不断渗出。
祁勋一阵心悸。
他又回想起来。
那一刹那。
一只血淋淋的右手朝他颤巍巍伸了过来,他竭尽全力将身子贴近马背,迫切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条生命。
两只手相距只有五步,很近了!真的很近了!
可最后一刻。
那血淋淋的手终是绝望地垂了下去……
“我抓住你了!”此刻祁勋蓦然伸手去抓翊炀那缠满纱布的手。
“为什么你最后放弃了!将军,其实你可以相信我的!”
倏忽间,翊炀的手指动了一下,轻轻勾住了祁勋伸过来的右手。
祁勋大喜,以为他要醒了,大声呼叫。
“将军,快醒醒,快醒醒啊!”
祁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将军!你别死,快醒醒啊!”
幽深漆黑的巷子,他抱着膝垂着头,坐在地上。
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动作。熟悉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东裕王府,一片漆黑的院落,那个男孩抱着膝,缩在院角。
入云峰晦暗的屋舍,那个少年独自倚在榻边,看着屋外的喧闹欢腾。
翊炀喜欢和黑暗融在一起的感觉,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幽深的巷子尽头,有一些光亮透了过来,翊炀也尝试去追寻,可他走了几步总也到不了,太累了,全身都在痛,又很冷。索性抱膝坐着,黑暗的环境利于人的沉思,阳光太过刺眼,翊炀并不喜欢,就这样坐着吧,他太疲惫了,他想就在这片黑暗的地方睡下吧,睡下吧。他缓缓阖上双目。
在那片光亮中,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的身影,她身上散发着皎洁柔和的光芒,照亮了翊炀头顶的一片黑暗。
再度睁眼时,翊炀整个世界都被淡淡月华笼罩了。
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她来了。
一瞬间,温暖的怀抱将翊炀包围。
“翊炀以前都是我的错,你一定要回来,请给我个机会,让我可以好好补偿你。”
少女张开双臂,紧紧将缩成一团的翊炀抱在怀里。
“翊炀,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白衣少女一直凑在他耳畔,重复着这句话。
“我不死……阿鸢……”翊炀的眼皮累得快睁不动。“我在这儿睡一会儿……”
“不要!”白衣少女指着巷口的光亮,“跟我去有阳光的地方。”
“我尝试过,那片光亮我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我就休息一下,阿鸢,你先走,我等一下会跟上你……”翊炀这样说着,眼皮也缓缓合上。
“你要我一个人走完剩下的路……”阿鸢的声音也是有了哭腔,“可是我会怕呀,我好害怕独自面对一路上未知的危险,我需要你的爱和陪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手背上好像有湿热的温度,一滴一滴的,翊炀知道阿鸢哭了。
“别怕,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翊炀用尽全力睁开眼皮。“我会保护你,不用害怕,我会陪你!”
“我们走吧!”阿鸢紧紧牵住他的手。
“好……好……”翊炀缓缓站了起来,全身痛得都在颤抖,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冷汗涔涔。
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阿鸢身上散发的柔和光芒,似乎是神的蛊惑。
翊炀追随着阿鸢的步伐,可他每走一步,就觉得全身肌肉神经都在痛,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用双脚在走路,似乎只是靠着一种信念。
“我要陪着她,不可以倒下去……”
阿鸢紧紧抓住他的手,给他力量,叫他不要放弃。
巷口的光亮隐隐约约,时远时近。
翊炀甚至觉得那只是片幻境,永远也到不了,但他仍在坚持,只因为他不想失去掌心的温度。
清晨第一缕阳光折射进长乐殿时,阿鸢猛地惊醒。
陈琛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住阿鸢,恨不得流下泪来,“殿下,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孙太医!孙太医!”陈琛扯着破锣嗓子大喊,他急得一晚未阖眼,现在顶着两个黑眼圈大吼,活像个棕熊。
屏峰后转出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快,孙太医!快给殿下看看!”
阿鸢在陈琛怀里动了几下,“翊炀呢?翊炀呢?”
“你还管那厮做什么?”陈琛压抑不下怒意,脱口而出。
“我要去见他,现在就去!”阿鸢从陈琛怀里挣开,径直就想跳下榻去。
“殿下,你疯了呀!你才刚醒!”陈琛急得满脸胀红。
“陈大人!”孙太医拉了拉陈琛,眼神示意他暂时回避。
陈琛忿然离去,回首,留下一句话。
“微臣无意冒犯,只是殿下执意不顾身体安危,赶赴前线,就顺带把臣的头也一并砍下。”
“陈琛,你……”阿鸢急得已不知说什么好。
陈琛重重阖上门,将阿鸢声音隔绝于殿外。
“孙太医,你知不知道……”阿鸢的声音颤抖个不停,她想问却不敢问。
孙太医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若是翊炀已经……那她独活于世,又有什么意思?阿鸢这样想,似乎心脏都不跳了。
“老夫听陈大人说了些,只说将军身负重伤,然后前线一直没什么消息,不过殿下,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等于好消息。”
“是啊!”阿鸢双目噙泪,心脏一抽一抽的恢复跳动。她暗暗想着,“只要翊炀活着回到我身边,无论他伤了,残了,还是废了,我这辈子都会守在他身边,疼宠他一生一世,只要翊炀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殿下,老夫昨夜为殿下诊的脉。”孙太医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神色担忧至极。
“殿下体内气息混乱,气血不紊,又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呕血晕厥,殿下切勿再劳累了。”阿鸢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孙太医到底在说什么,她一把抓住孙太医的手。
“孙太医,有没有一种神药,能让垂危之人,立时好转起来?”阿鸢充满希望的目光,死死噙住孙太医。
“这……这……殿下,老夫行医四十余载,那些所谓的神药具有极大祸根,药性与毒性相依。”
是啊……药性与毒性相依,药性与毒性相依……
阿鸢眼神空洞,不知思绪飘去哪里……
“殿下,老夫有一言。”孙太医四下张望,见殿中无人才凑到阿鸢耳畔,“今年初秋时分,殿下腹中着实有一胎儿,可……”
孩子……
阿鸢神色极其难堪,面露慌张,“是我不小心……摔了……没了……孩子没了……是我不小心。”
孙太医满脸狐疑,这番言语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孙太医一听便知另有隐情,不过如此隐诲之事,阿鸢不说,他也不好多问。
阿鸢把头压得低低的,抓住锻被,十分窘迫紧张,这话说出来,谁都骗不过,更别说孙太医。
“哎——”孙太医长叹一声,倒是有意替阿鸢解围。
“殿下,您的脉象很是混乱,最近有无服用药物,补药之品?”
“没!不曾!”阿鸢更是慌张,生怕被孙太医察觉出什么。“我想只是因为有些劳累,又万分焦急前线战况,日夜难寐所致。”
孙太医紧紧握住阿鸢有些微凉的双手,“殿下,您不能再操劳了,您才十七啊,这不好好安心休养,日后定会落下病根,那该如何是好呀?”
一双姜黄的老眼隐约泛出泪花,这已不是一个太医说的话了,而是一个老者对小辈的深深担忧。
阿鸢早已神游,她控制不了自己,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那个英武不凡的男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呼唤她的名字。
阿鸢一把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多谢孙太医关心,不过我必须立即赶赴河阳。”
“薛沉!备马!”
阿鸢跳下榻去,朝外奔去。
“殿下!殿下!”孙太医捂着胸口直喘气,他一把老骨头,行将朽木,如何拦得住阿鸢,“怎么办?外头天寒地冻的,殿下还要骑马赶路,怎么好,怎么好啊?”他越想越急,一口气几乎叹不上来,慌忙间从袖中倒出一粒救心丸服下。
“有了……有办法了……”孙太医边给自己顺气,边低低道:“有法子了,不过得先同陈大人商量一番。”
一匹白色骏马,迎着凛冽寒风,抖了抖它那雪白长鬃。
阿鸢已褪去太子服,换上一件便于行装的素色缎袄。把巍峨肃穆的长乐殿,连同一群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的侍者们,远远丢在身后。
阿鸢埋着头,顶着纷飞的大雪,牵着缰绳,义无反顾地离去。
飞雪连天,一人一马,雪地上是深深浅浅的脚印。
“太子殿下!不可啊!”
方固一身正装朝服,率着九卿士大夫,跪倒在阿鸢面前,长拜不起。
“请殿下三思!”
“方大人,快请起!”阿鸢一怔,方固率众士大夫于东宫长拜,此等场面令她不禁动容。
“老臣不起,殿下乃万金之躯,皇上病重,太子若不在皇宫内主持大局,大昱王朝不等外族入侵,便是岌岌可危。”
方固三朝元老,九卿之首,他的话在朝臣中极有分量。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百官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东宫。
“够了!”阿鸢怒极。
“云麾将军为大昱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本宫自当亲赴河阳,抚慰将军和我万千大昱军士!”
“按我朝礼法,殿下派亲信使者探望即可!”方固不让半步。
“本宫同将军互为知己挚友,如若弃病重知己于不顾,本宫岂非被古今圣贤所耻笑!”
方固重重在雪地上叩首,此刻,更多官员,王室宗亲,身穿正装涌入东宫,皆是跪地不起。
“王储乃国运命脉,不可有半点闪失,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情谊!”
方固此言一出,百官皆是高呼。
“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情谊!”
阿鸢的三皇弟乔甘若,此刻赶至东宫,见此场景,不禁内心震动,他拎着袍角跑至方固身旁,一齐跪了下去。
“皇兄!三思啊!”甘若急道:“个人感情在国家大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战局危急,当务之急是迅速增兵河阳,皇兄当坐阵于皇城,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此刻万万不可出皇城一步。”
文武百官皆是附和。
“三皇子说的极是啊!”
“是啊!”
方固见外孙此番言辞,也是欣慰点头。
阿鸢眼神空洞,心如刀绞,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若是翊炀他……他……”
乔甘若就跪在她脚边,她的声音虽低,可乔甘若却听得一清二楚。
甘若朗声道:“云麾将军身为我大昱将领,从任命之日起,便将生命交付大昱王室,若不幸将军为大昱牺牲,日后皇兄亦可为其追谥封号爵位。”百官皆是点头,层层叠叠如风中麦浪。
一腔怒火在阿鸢胸口翻腾。
“你给本宫闭嘴!”她终是对着甘若吼了出来。
甘若一呆,记忆中的皇兄,从来都是温润如玉,怎么会突然性情骤变,嘶声怒吼?
文武百官也皆是一愣。
东宫一瞬间静得可怖,惟剩寒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