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的一间宾舍,房门被一脚踹开。
“张祁勋!将军恐怕又单枪匹马,亲入敌营!”聂威面色涨红。
“哦。”张祁勋嗯了一声。
“你……”聂威被张祁勋这一冷淡举止激得跳脚。
张祁勋头也不抬,继续给花盆里的腊梅松土。
“云麾大将军有任何军机行动,哪里会要我这个乡下土兵插手?他牛皮哄哄的,还不全歼敌军,我没他指令,擅自行动,还不被骂得狗血喷头?”祁勋显是还在为昨夜之事置气。
“你……将军可能有危险!”聂威声音拔高几度。
“方才峡鲁关驻扎的陆辰浩传来消息,将军一人一骑往丹胡平原方向疾驰,神色异样,怕是中了敌军奸计。”
松土的手微微一滞,随后又继续侍花弄草。
“我救了他,也讨不来一句好话。”
聂威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怒骂。
“你他娘的张祁勋,北绥营中不肯出兵帮忙,老子就带邺方军去!”
聂威一脚将祁勋手中那盆腊梅踢飞老远,甩门离去。
花盆碎落,滚出一段距离,瓷片碎成几块,泥土撒得满地都是,而那一小株腊梅被杂乱泥土覆盖,惟剩下一点鲜红色花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祁勋怔怔看了那残局,片刻,踱了几步,心烦意乱。
聂威正迅速招集人马,尚未出发,只见一赭色战马冲出太守府,马上的少年按着把重刀,一骑绝尘,马蹄扬起的雪沫四下溅起。
殷红鲜血不断坠落在雪地上,此刻翊炀已是身负数箭,右肩上,腿上,手臂上各中两箭,他的眼前已变得渐渐模糊,耳边的箭啸声有时很远,有时很近,隐隐的他竟听到有马蹄声从远处奔来。
“是幻觉?是援军?”
翊炀好像听到贺兰昌朔大喊了些什么,但也听不真切,只觉得箭雨愈发密集,他几乎是依靠多年习武的本能挥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四面皆是盾墙的军阵中支撑多久?他挥刀退至离木楼最远的盾墙边。
一声箭啸,犹如虎啸龙吟,压过一切马蹄嘈杂,阳光下白鳞闪耀,直射翊炀喉间。
翊炀抬眼,对上贺兰昌朔那双如鹰般狠戾的眼睛。
几乎没有时间,翊炀勉力抬起提剑的左手。
叮——
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几乎震破了翊炀的耳膜。
翊炀手中的重剑,飞出数丈,而那羽箭也改变方向,直直刺入雪地中半截,箭杆震响不绝。
贺兰昌朔持着硬弓的手再次紧握,手背上青筋毕露。
第二次。
贺兰昌朔从箭筒里缓缓抽出长达三尺的羽箭,他没有注意到,距他十步开外,有一把藏于袖中的腰刀,正蓄势待发。
战场上失去武器等于必死无疑,没有人看清那瞬间是怎样变化的,也许只是利用盾牌之间小小的间隙,翊炀已是快要夺下敌军手里的一块盾牌,他的手臂又是一阵吃痛,显又是中了几箭。
啊——
一声痛苦嘶吼,翊炀倒地,他的小腿肚子上鲜血狂飙。
在翊炀夺下那块盾牌的刹那,他没注意到一把长矛从最底层的盾墙间隙中刺出。生生将他小腿肚子刺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盾墙之外惨嚎连天,羌陵兵士的残骸断肢在空中飞舞,染红了雪地。
张祁勋一身赭色铠甲,手中的重刀所过之处,皆是血肉翻飞,他的刀锋一次次劈开挡在马前的兵士,刀尖挑开横在他眼前的尸体,他率着一群黑甲兵士拼死向着盾墙西侧一角突进。
翊炀察觉身侧的那面盾墙有了巨大波动,墙后那厮杀马蹄声,还有风中温暖浓郁的血腥味,提示他发生了什么。
“真是有人来救他了。”
翊炀已不知中了多少箭,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在慢慢流走,他将手上唯一那块盾牌护住要害之处,翊炀看着那摇摇欲裂的盾墙,尽是漏洞,此刻突围已并非难事。
可是现在他已站不起来了……
翊炀一手拿着盾牌防御,另一手肘一点一点艰难地在雪地上挪动,带着他整个身体向前爬行。
啊——
盾墙内传来一阵极其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熟悉的声音。”
张祁勋心头一紧,“他还活着吗?就算是尸体,也要抢回来!”
他愤怒将重刀划出巨大扇面,一排羌陵兵士头颅飞出老远,无头的尸体还向前走动几步,被战马一脚踢开。
张祁勋已然杀红了眼,铠甲上面全是血污,盾墙外的战线中已有数个漏洞可以进攻,可张祁勋所率这支五千人军队发疯似的朝着那西侧一角突进,全然不顾四周劫杀的敌军,个个杀得双目赤红,刀锋所向,鲜血横飞,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翊炀手指尚可微微动弹,却也叫他痛得龇牙,他望着那鲜血淋漓的右手,方才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短箭洞穿了他的手掌,将他生生钉死在了地上。
九丈之高的贺兰昌朔望着那群五千人的小队,他们就像凿开山石的锋利锥子,不惜一切代价朝着他们的目标突进,靠近他们的羌陵兵士皆被砍得血肉模糊。
“杀!给我杀光所有的人!”
贺兰昌朔爆发出把所有声音都压下去的嘶吼,笼罩了整个丹胡平原。
尾音一落,四面盾墙轰然消失。
转瞬间,两万手持盾牌,长枪的羌陵兵士嘶吼着从各自方阵冲出,潮水般冲向那五千人的小队。
翊炀耳畔旁的箭啸声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上万人的咆哮杀声,没有人再去管他这个半死之人,何况他已被死死钉在地上,逃不掉了。翊炀弃了盾牌,左手颤巍巍摸上了那贯穿他右掌的箭杆。
翊炀抬眼,模模糊糊中,透过重重人墙,他看见一个赭色铠甲的小将率着小队人马朝他这边突进。
“他们来了……”
张祁勋隔着攒动的人墙,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人。
“他在动!还活着!”
羌陵兵士如涌动的潮水,不顾一切扑了上来,隔断两人。
近了……近了……还有二十步就能抓到他的手。
又远了……又被羌陵兵士杀退五十步开外。
生的希望与死的无奈,就在这几十步的距离中起伏不定。
“我不能被钉死在这儿!”翊炀这样想着,左手死死攥着箭杆。
眼前扬起一片血雾,翊炀痛得恨不能将牙齿咬碎,它生生将贯穿他右手掌心的箭矢拔出。
终于,自由了!
翊炀想要挣扎前行,可全身是伤,没有半点气力,他昂起头,距自己三十步开外,是一群浴血杀敌的援军。
翊炀的目光落在那赭色铠甲的小将身上,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翊炀根本看不清,辨不出任何一个人。可隐隐约约的,他却觉得那个小将会给他带来希望,生的希望。
蓦然,翊炀朝着那人伸出右手,血淋淋的右手。
张祁勋如遭雷击,他整个人都要炸开。
那个人……在向自己求救!
那样一个人,永远高高在上,说话狂妄自大,眼神不可一世,好好同他说几句话,也会被气个半死,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
可是他就要死了啊……
血管内某些东西突然苏醒过来,沸腾,咆哮。
救他!
救他!
救他!
救他!
这样莫名的声音在血管中四散不断咆哮,最终汇成一个小人儿,跳进了张祁勋的胸膛,用双拳努力捶打着他的心脏。
一种力量,由内向外迸发。
“我拼死也要救他!”
张祁勋放声咆哮,双眼赤红,握住刀柄的手充满力量,似是要将前方所有敌军一刀劈开。
又是一声大吼,祁勋近侧三人被拦腰斩为两段,肠子滚得满地,随即他反手斩落向他袭来的长枪,刀锋凌厉,劈开一切阻碍他的盾牌,武器,血肉……整个人如同快速运作的绞肉机,他所过之处皆是血肉模糊,惨叫声迭起。
张祁勋驰骋疆场多年,但他无法为这一时刻做解释,那种力量的获取,并不会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友军主帅,也并非为了一个曾有救命之恩的人……直至某个时刻,他才恍然明白,有些东西早就注定好了,蕴藏在自己血脉里,永远也无法改变。
九丈木楼之上。
贺兰昌朔所有的愤怒直冲心头,脸上表情狰狞,可却静得可怖。三石硬弓被缓缓拉开,引而不发,他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木楼下的紧张局势、十步开外的贺兰昌朔统统被收进一双褐色的眼睛中。
藏于袖中的腰刀迟迟不出,那褐色的眼睛努力不让那些没用的,不该有的情绪流露出来,他迟疑,思考,似乎在用心权衡什么。
近了……
近了……
三十步
二十五步
二十步
近了……活下去的希望近了……
木楼上那双褐色眼睛死死盯住那赭色铠甲小将,好像一个赌上全部家产的赌徒在等待揭盅的瞬间。
是啊,他已将藏于袖中的腰刀偷偷收鞘,把所有的希望和赌注压在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将身上。
十五步
近了……
翊炀昂起头,在一片血肉翻飞的血雾中,仍旧看不清那小将的面孔,不过他的意识还算清醒,他知道,最后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一定要抓住!
翊炀用尽最后的力量挣扎,他痛得浑身痉挛,但他仍旧勉力坐了起来。
还有十步……
就快到了。
翊炀伸出那血淋淋的右手,同时,战马上的小将也朝他伸出了手。
还有五步……
双手交握,就是须臾后的事了。
翊炀嘴角上扬,可那笑容却霎那僵在脸上。
熟悉到不能熟悉的声音在翊炀脑后响起。
那是羽箭的破空声。
“李翊炀!”贺兰昌朔忽然大喝。“你去死吧!”
暴喝声迎风而来,响彻丹胡平原每个角落,可没人注意贺兰昌朔的嘶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箭上,即便不回头,翊炀也知道这支可怖的箭是出自谁之手。
羽箭在阳光下拖出一条银白色闪耀光痕,妄图捕捉它运行轨迹的人,都被它的闪耀刺得睁不开眼,啸声如同死神的尖叫,撕裂所有人的耳膜,箭劲可怖,仿佛能洞穿一切。
而那支羽箭直指翊炀后脑。
一切都来不及了……
箭啸声已是近在咫尺。
最终。
他垂下了那只血淋淋的右手。
在战场上所有人惊愕目光中,翊炀昂起头颅慢慢转动,准备正面迎接那支羽箭。
他想冲着贺兰昌朔,报以最凶狠鄙夷的目光,他想看一眼,灰烬中仁杰睿泽的残骸,也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李翊炀有直面死亡,毫不畏惧的勇气……
当他真正回过头来。
锋利闪亮箭簇,直刺他眉心,只有一寸。
那一刻。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须臾前想的是什么都忘了。
夺命剑簇不见了,血腥战场不见了,马蹄声,咆哮声通通没有了。
他知道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回思考。
他恍惚回到了入云峰后山。
白衣胜雪的阿鸢,站在一片绝美星空下,冲他微笑。
缓缓地,翊炀合上双目。
他能感受到羽箭袭来,带起一阵狂风,将他散落的头发扬起,死亡已至眼前,可他却出其平静。
脑海中浮现出阿鸢的微笑。
最后一次。
他双唇微微嗫嚅,低低呼唤了那个少女的名字。
“阿鸢。”
叮——
金属撞击的巨大振鸣,那样尖厉的声音,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翊炀猛地睁眼。
眼前一把重刀荡开锋利箭簇,刀锋上激起明亮的火花,火星四下飞溅。
翊炀尚未反应过来,后颈被拿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翊炀感觉自己就像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只是不知要飘去了哪里。
那样在马背上颠簸的感觉,让翊炀渐渐恢复知觉。
张祁勋一振右臂,为了荡开方才那箭势可怖的箭簇,他整条右臂都被箭劲震得发麻。
仓惶间,祁勋交刀左手,右手迅速将马背上血淋淋的人捆在马鞍上。
耳畔杀伐不绝,身体不停颠簸……
“我这是在马背上,我还活着……”
翊炀已被方才金属振鸣的声音振得大脑一片发懵,直至现在,视觉听觉,触觉才慢慢恢复。
睁开双眸的一瞬间,第一眼看到的是刺眼阳光,他下意识将脸撇了过去。
渐渐地,他能辨别出那小将的脸。
那个满脸血污的人。
是……
是张祁勋……
翊炀的声音气若游丝,随着凛冽寒风,飘进张祁勋耳畔。
“我救过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命……我们……之间……扯平了……”
祁勋驭马杀敌,挥舞重刀。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说这种话,闭嘴!”祁勋吼道。
翊炀愣了愣,他从未见过总是友善待人的张祁勋,凶恶地骂脏话。
又是一阵箭雨,追击而上。
“你给我老实点,我带你杀出去。”
祁勋难得凶一回,显得十分暴躁。
虽是这种语气,但祁勋仍在马上矮下身来,护着翊炀,疾驰羽箭,争先恐后击在启勋铠甲上,咚……咚……咚……声音密集如雨点。
“聂威!撤呀!救了将军就撤!”
聂威已杀得满脸赤红,他双手执长刀,奋力旋转挥舞,像个巨大的风车。
“聂威!不要鏖战!撤!”张祁勋的大喝被呼呼大风直接送了出去。
九丈木楼之上,暴喝声骤起。
“追!给我杀光他们!”
祁勋回首,挑衅般瞪了贺兰昌朔一眼,眼神中充满仇恨与蔑视。
贺兰昌朔一眼就认出那个小将是谁。
张祁勋冲着贺兰昌朔所在方向,啐了口唾沫,眼神中满是鄙夷。
“张祁勋,你给我死!”贺兰昌朔整张脸,因愤怒扭曲到变形,震天吼声令人闻之胆寒。
三石硬弓再次被拉开的瞬间。
却已迟了。
那波大昱军已突破防线,超出射程范围,惟有零星羌陵步卒猛追在他们马后。
聂威所率余众迅速向翊炀所乘马匹集合,急速撤退。
马蹄声如奔雷,扬起满天飞雪。
贺兰昌朔的眼睛迸发出巨大的怒火,胸膛不断起伏。
最终,满腔怒火统统化为一声可怖的吼叫声,足以崩裂平原。
木楼之上的羌陵兵卒,皆是心惊肉跳,双眼中满是恐惧,惟有一双褐色眼睛,望着远去的大昱军士,眼神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可总有一些情绪无法控制的涌了上来,那双眼角噙泪的褐色眼睛渐渐向后退去,隐入一角阴影中。
喊杀声渐渐远去,身后隐约传来贺兰昌朔的嘶吼声,但隔得远,翊炀听不清那愤怒野兽在怒骂些什么?
耳畔只有轰然如雷鸣般的马蹄声。
即便一切远去,翊炀总能感觉那烈火焚烧的气息挥之不去。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往事,他阖目,眼角却是有泪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周围杀伐之声全然消失。
翊炀再次睁开眼睛。
第一眼。
刺眼阳光下,是那个满脸血污的少年。
翊炀隐隐地生出一种想法。
“也许,我李翊炀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