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大昱却毫无年前喜庆气氛。
“一切从简。”
四字口谕从东宫传至皇城,上至皇族宗亲,下到黎民百姓皆是遵从,即便没这旨意,外族在邺方城外虎视眈眈,任凭谁也没心情欢度春节。
“前方可有军报传来?”阿鸢俯首于书案,目光不曾离开眼前奏章。
“不曾。”跪于长乐殿阶下的郎中令金图答道。
金图环顾书房四周,眼珠转了几转,壮着胆子道:“殿下,云麾将军驻军河阳城内,已有一月有余,只守不攻,朝中……朝中已谣言四起。”
“有何谣言。”阿鸢笔锋停滞在半空。
金图低着头,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说!”阿鸢厉喝一声。
金图浑身一颤。
“有说云麾将军畏敌惧战的,今日不打,明日不战,国库都要被拖垮。”
阿鸢呼吸声重了,手心开始出汗,那种隐隐疼痛令她极度不适。
“又传云麾将军治军无方,纵容属下强取豪夺,说什么伺机敛财。”
啪——
阿鸢重重一掌击在书案上,茶盏震得滚落在地。
“荒谬!”
“到底是何人大放厥词!诋毁将军清誉!”阿鸢怒喝。
金图重重叩首在地,颤声道:“臣…臣不敢说……”
“哼!”阿鸢冷哼一声,眼角一瞥,目光定格在一本奏折上,那奏折被各种文书压在最底层。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谁。”
阿鸢小声咕嚷:“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又岂会明白战机的重要性?成日抓着无关痛痒之事放冷箭,真是可耻!”
阿鸢的声音并不大,金图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种隐隐的疼痛渐渐遍走全身,冷汗沿着背脊缓缓流下,有些受不住。
“金图,你还有何事要禀?”阿鸢语调急切,,喘息声有些沉重。
“没,没有了,殿下。”金图瞥见殿下脸色不好,他内心有些慌张。
“没有,就下去!”
“是!”金图重重一叩首,一溜烟跑了。
离开长乐殿后,金图长长吐了口气,他极度懊恼,“哎,真不该为了那些金子,来探殿下口风,好像也是触怒了殿下,哎,真是得不偿失。”
阿鸢左右张望,确定长乐殿众侍从皆已退下,慌忙起身,踉踉跄跄,向着内室一方暗格奔去。
“恸绝”的药效很快就上来了。
遍走全身的疼痛渐渐隐去,阿鸢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倚在墙壁,任由身子缓缓滑落,摊开手掌,阿鸢望着那个药瓶,发了会儿愣。
“这些时日,每日恨不能要服用三粒“恸绝”才能撑住身体,父皇也不能处理任何国政,我绝不能倒下。”
四弟气血衰竭,惨死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里,这药量只会越用越多,长此已往…
阿鸢有些不敢去想,她回首望了望堆叠如山的政务,蓦地她想起一个人。
吾友萧晟。
自初秋一别,已有数月余,吾甚是想念,不知爱卿于那蛮荒之地身子可否安好?近况如何?
卿当有所知,陛下病重,蛮族对邺方已有合围之势,情况危急,国务繁重,吾心力交瘁,每日以大量补药维持康健。
愿卿在吾身侧,携手共进。
速归!速归!
笔落,阿鸢长吁一口气。
虽说阿鸢代替父皇总揽朝政大权,无法下圣旨,但这一封信笺足以将萧晟招回。
十多年的好友了,若说朝野上下,有谁可助阿鸢处理政务,又得阿鸢信任的,除他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想着萧晟不久后能回邺方,阿鸢胸口上积压的石头好像轻了些。
阿鸢又展开一则奏章,尚未阅毕,大怒。
“胡扯!”
哗——
整个折子被散开,掷于地面。
那是一份弹劾朝廷命官的折子,言辞犀利,有理有据,矛头直指云麾将军李翊炀。
阿鸢这段时日,也并非第一次看到这种状告翊炀的奏折,通常她选择置之不理,将其压下。
“这朝中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写出这样一份弹劾翊炀的奏折,还送至东宫,有没有半点眼头见识!”
余怒未平,阿鸢又翻开一本折子,仍旧是状告翊炀的。
哗——
那折子扔旧被扔至老远。
“一群混账东西!”阿鸢怒骂。
“翊炀在外作战,驻军河阳,守城不战,自是在等待战机,这份辛苦,岂是他们这些从未出征过的文臣所能体会的,成日拿宗庙礼仪这事来挑刺,诽谤,简直忍无可忍!”
一阵五心烦乱后,阿鸢仍是压抑不住那份怒火,她也在纳闷,翊炀那性子本就不适合官场周旋,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不过又是谁有这个胆子带头挑事?
目光缓缓下移,定在那弹劾翊炀的奏折上。
奏折已被扔散,落名处却依稀可辨。
“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落名处是…是…
阿鸢心头一凛,立时认了怂,将奏折捡了回来。
方固,九卿之首,此人年过六旬,三朝元老,掌管宗庙礼仪。
平日里,阿鸢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却并非因他的官位。
父皇年少时势弱,却颇得当时官位显赫的方固赏识,在先帝前为其父谏言。
父皇得势后,方固的女儿方钰入选后宫,封为钰贵妃,可惜佳人无福,生下三弟甘若后便撒手人寰,父皇体恤,甘若无母,便将其过继给母后抚养。
方固既是皇亲国戚,又曾有恩于父皇,他的奏折,阿鸢如何也不能置若惘然。
老臣谏言,
纵观大昱王朝开国至今,风云变幻,辉煌昌盛,亦曾有外族屡屡侵犯我朝领土,幸得大昱热血男儿奋勇杀敌,护我大昱疆土。
我朝历代将领,将在外浴血作战,如李翊炀之流,却未曾有之。
二月前,四万邺方军出征在即,主将延误出发数个时辰之久,荒天下之大堂,此举违反礼仪宗法,亦非祥瑞之兆。
驻军河阳一月余,四万军士守城不出。朝中粮道不绝,辎重粮草比往昔多出数倍,亦有等待战机一说,然则国库空虚,黎民百姓负重难当,亦速战。
臣得确切消息,自邺方军抵达河阳,李翊炀率众驻军太守府,一再僭越职权,凌驾河阳太守及地方官员之上,治军无法,放纵下属欺压百姓,河阳地方富商大户皆被掳掠,对外畏敌不战,对内强取豪夺,与土匪流盗无异,地方官员皆是敢怒不敢言,区区三品武将,蔑视王权罪行累累,不能一一言诉。
依老臣为官四十余载经验所观,李翊炀此人狂妄居傲,心术不正,实难委以重任。
望殿下换派我大昱将才镇守河阳,驱逐蛮贼!
放任李翊炀这个毒瘤于朝野,我泱泱大昱礼仪之邦,定会被后世万民所耻笑。
愿殿下三思!
双拳紧攥的刹那,阿鸢那股怒火无从发泄。
分明是弹劾翊炀的谏折,阿鸢却觉得有人指着鼻子在骂她,她恨不能将那群议论翊炀是非的官员统统喊到面前痛斥一番。
“这个世上,有谁会比我更了解翊炀?”
官场周漩,金银打点,人脉关系必不可少,翊炀本来寡言少语,如何学得会你们虚与委蛇一套。
不肯低头用金钱打通关系,就要受官员排挤,你们这样齐齐诽谤,无端指证。妄议朝廷命官,还有儒家大师的风范吗?
土匪,流盗,毒瘤,罪行累累……
阿鸢望着这些恶毒词藻,真想将这折子撕个粉碎,但她心中还有着顾虑的,方固呈上的折子不得不重视处理。
“方固提出换将,哼!简直天方夜谭。”
“我夜夜思念翊炀,夜难入梦,若是朝中有人可担此重任,我怎么舍得让翊炀一直与我分离,早就召回来了。”
“不如象征性派个内侍去监军。”
“不!不行,此举定会助长那群人的嚣张气焰,更会坐实那些对翊炀的无端指控!”
思来想去,阿鸢提笔,蘸了蘸朱砂,只写下四个字。
“一将难求!”
笔落,阿鸢怔了片刻。
长达百字的谏折,却只换得这轻飘飘的四字,连阿鸢自己都觉得敷衍。
着实不想看到这封谏折,阿鸢将其置于所有奏章的最底处。
一石激起千层涟漪。
许久许久,阿鸢都不曾将心思拉到政务上来,她的思绪飘至很远。
河阳城内,翊炀是不是受到一众地方官员排挤?统领邺方军会不会军令不达?这样一直等待战机,面对夹枪带棒的攻击,翊炀心里定是委屈难受……
这样想着,阿鸢竟是隐隐有些心疼……
武断专横,这不是阿鸢的一贯作风,若是换了弹劾其他朝廷命官,阿鸢自会设监军,亦或派人调查是否确有其事。
关于李翊炀,阿鸢怕是难以用惯常的理性作风去思辨判断。
爱情,总是叫人盲目,情爱遮蔽双目,有些事情阿鸢怕是难以看清了。
自幼学习治国理政又如何?
在情爱面前,阿鸢不过十七岁少女。
痴痴地张开双臂,心甘情愿为心上人挡去一切明枪暗箭。
回忆如潮水涌上阿鸢心头,临别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之事。
她陷入深深后悔自责,这种后悔随着翊炀离去的时日与日俱增,也让她更加明白看清自己的心意。
“我怎能鞭打他,我又怎么忍心用那种冷漠处罚他,我离不开他的,无论他犯下何种大错误,我都不可能和他分开,与翊炀相处的每个昼夜都应倍加珍惜,为何我就舍得将那大好时光变成无情的冷漠。”
若翊炀不曾骗我落胎,那我现在已经有八个月身孕,父皇病重,外敌压境……
造物弄人,也许有些事注定与她无缘,可这个世上有什么是比同相爱之人相守一生更重要的事吗?
待翊炀回来,我便与他日日夜夜缱绻不离,会宠着他,凡事也依着他,不叫他伤心难过。
夜越深,思念就越发浓稠。
阿鸢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氅,这样温暖的感觉如翊炀热烈的怀抱。
这件黑色大氅是翊炀离去的那天留下的,似乎还残留着翊炀的气息。
想起那日离别时,在深巷和翊炀做的事……
阿鸢脸颊烧得发红,身子滚烫滚烫。
空白信笺展在阿鸢眼前。
不消一会儿,无数揉成团的信笺堆满书案。
阿鸢想写信,可无论怎么写都不满意。
普通问候信件,根本无法传达她现在的心情。
长吁一口气,抛却羞耻心,提笔疾书。
残灯如豆,映得阿鸢脸颊通红通红。
笔落,阿鸢又细细读了一遍,浑身火热难耐,她不敢相信这样一封语意奔放的书信真是出自她之手。
“奔放大胆,示爱求欢又如何?我同翊炀已是那样亲密,这书信就当成密函送去,总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到。”
这样想着,便将信笺封了起来。
“这段时日,翊炀在河阳城,为何连封信也不写给我?”
“不想我吗?认识新的朋友?会不会背着我……”
这想法刚一腾起,阿鸢便觉得幼稚可笑。
“我在翊炀心中的位置,绝不是任何人能取代得了的!”阿鸢对自己有信心,也对这段感情信心十足。
她不再是一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翊炀稍一冷落就会想东想西,念及翊炀初任云麾将军时,阿鸢甚至,只是听到有大臣为翊炀说亲,就伤心得无所适从。
“一年前真是幼稚啊……”阿鸢不禁叹道。
时光,就是有一种将所有事物都颠覆的本领。
此刻沉溺于情爱中的阿鸢永远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份大胆甜蜜的相思情书,三年后会给在一片绝望中的她最致命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