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炀终是等来阿鸢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各处细胞好似又恢复活力。
跪了五个时辰,腿已然麻木,翊炀有些艰难地踉跄起身。
“谁让你起身的?给我跪下!”阿鸢声色俱厉。
翊炀一怔,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好似真的成了一根木头,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幻灭了……
半响,没有动静。
夏钦文不敢抬头,只是悄悄伸出一只手,拉了拉翊炀尚在滴血的衣角下摆。
良久,翊炀慢慢地跪了下去,整个过程似乎极其漫长,阿鸢也不催促他,因为阿鸢也在极力稳住快要失控的情绪,她也不能再为了所谓的情爱毁了大昱王室的尊严。
翊炀虽是跪着,双眸却一直痴痴望著阿鸢。
眼瞳中流转的悲伤让人看着直叫人心碎……
够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是下定决心,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云麾将军”。阿鸢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
“若有军务要事上奏,还请兵部侍郎转至东宫,日后将军无需亲自出现在长乐殿中。”
“不,不!不!不!”逐渐拔高的音量,像凄厉的狼嚎在空中回响。
翊炀伸手扯住阿鸢的衣袖,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
夏钦文暗道:“糟糕!”她偷偷地从被冷汗浸湿的发帘下偷瞄。
“这……这……”
极度的震惊让夏钦文猛地昂起了头,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叫嚣,整个人如同遭受雷轰电掣。
“殿下衣袖上的图纹花式竟和我那块杏黄色缎布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什么看!”阿鸢一个眼神杀到。
夏钦文慌忙从震惊中恢复,生怕殿下派人来挖她的眼珠子,急急低眉敛目,蜷成一团,恭顺地跪着。
“放开!”阿鸢骤然发力,猛地抽走被翊炀握于手中的衣袖。
思绪一片空白,翊炀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未落,秋风凛冽如刀,穿过五指间隙,冰彻刺骨。
不知怎的,阿鸢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
“你给我站住!”一声闻之令人胆寒的嘶吼,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发出最后绝望的呐喊。
阿鸢身子一僵,尚未来得及回头,左臂被死死抓住,力道之大,当真是疼到骨髓里了。
翊炀近在咫尺的脸庞再也不复往昔温柔,英俊到无可挑剔的五官,也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就像一个向自己索命的恶鬼,那样的神情,阿鸢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更为凶恶,但她不想做出半步妥协。
“薛沉,拿鞭子来!”阿鸢苦苦挣扎未果,冲长乐殿吼道。
“李翊炀,你放肆!”二人僵持难下。
“你是不是让我滚?想把我一脚踢开是不是?”翊炀声声怒吼,如滚滚惊雷,阿鸢的左臂已是要被生生卸下。
“放开!这里是东宫!你以为是那林间小屋吗?”
“林间小屋。”这四个字击中了翊炀,陡然间,翊炀那骇人的戾气霎时就不知去了哪里了,眼瞳中蒙上了阿鸢读不懂的神情。可死死抓住阿鸢臂膀的手却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阿鸢藏于袖中的右掌已悄然运功发力。
身体撞击在汉白玉上,发出一声闷响,翊炀重重地跌落在那片血洼上,血滴子四下溅起,点缀了身侧夏钦文本已血迹斑斑的素色罗裙。
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翊炀怔怔地望著那一袭杏黄色缎袍之人,好似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翊炀当真未曾想过阿鸢落胎后武功内力会恢复得如此之快,更想不到的是她竟会偷袭自己……
薛沉早已窥探清殿外的情形,他现下虽已取来马鞭,可却犹豫不决。
“怎么办!我本就是翊炀大人安插进东宫的内应,总不能将鞭子送到殿下手中,陷大人于不义……”
“薛沉!”殿下的怒吼声再度响起。
“再不出去怕是要暴露身份。”薛沉硬著头。皮冲出殿外,沿数百石阶疾步而下。
“李翊炀,本宫看方才那一顿鞭刑是没有让你长记性,你竟敢一再以下犯上,对本宫无礼至此。”话语冰冷,不带任何温度。
语毕,阿鸢手心向上,伸手至薛沉所来方向。
薛沉会意,可过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将那物呈了上去。
冷硬粗糙的鞭柄稳稳落在阿鸢掌心的那瞬,夏钦文隔著已湿透了的发帘朝薛沉犯了个大大的白眼。
“蠢货。翊炀大人早晚被你这么蠢的内应害死。”
咻——阿鸢虚甩一鞭,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发泄著她内心郁积的愤懑。
“呜呜……”夏钦文像一条狗一样朝阿鸢身边爬去,匍匐蜷缩着。
“求殿下开恩,请看在将军为大昱浴血杀敌立过战功的份上,饶过他吧!”
声音抖得厉害,可她竟是不怕死地扯住阿鸢衣角下摆。
“殿下!将军已是深受重伤,再打下去会受不住的,求殿下发发慈悲。”
“天哪!”薛沉被夏钦文之举惊呆。
“这丑鬼哪来的勇气?不过也奇了,全身上下抖得跟筛子似的,脸色倒是如常。”
这一破绽本是极易被人识破,可阿鸢,翊炀二人只顾著在爱恨边缘挣扎,哪里会留意此处。
“殿下,求您放过将军!”重重地磕头声不断响起。
阿鸢极不耐烦地低眉怒斥:“滚!”
夏钦文仍是不知死活摇晃著阿鸢缎袍下摆,不住求情呜咽。
无意间,阿鸢又瞥见那张丑脸,虽是不忍卒睹,可唯独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晶莹清澈,眼波流转间俱是心疼神色。
阿鸢明白,那样心疼的眼神是向着翊炀的。
“哼,我教训我男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来心疼!”
念及此处,阿鸢竟是怒上心头,气得身体微微轻颤,喘息声也越来越大。
夏钦文立时捕捉到殿下这一微妙变化,心道:“完了,今夜翊炀大人怕是在劫难逃,可是再打下去,怕是会有性命之忧啊……”
“民女愿……”钦文的心脏因惧怕咚咚直跳,可话横竖已出了口,便索性将心一横道:“民女愿替将军受责罚。”
“好……好……好一个主仆情深。”阿鸢胸膛气得急剧起伏,她已是望见顺着那女门客额角蜿蜒流淌的殷红鲜血,间或一瞥,翊炀的眼瞳中竟是有些感动。
“好,李翊炀,是不是在你眼中我挥舞鞭子,刁蛮暴戾,你的这位门客体贴温柔,重情重义?”
这样想著,一股无名怒火直冲阿鸢脑门,气得她指节发痒。
怒火无从发泄,阿鸢冲跪在地上那人怒斥道:“你替他受罚,你哪来的资格替他受罚?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心疼他?你凭什么心疼他,你算个什么东西!”
阿鸢愈骂愈激烈,扬起一脚,直向那瑟瑟发抖的少女踹去。
阿鸢用力一甩手中鞭子。
夏钦文似遭雷击,她半生受尽白眼冷遇,可着实还未挨过鞭打。
火灼一般的疼痛,从鞭子抽过的地方迅速蔓延开,那件血迹斑斑的素色长袍又多了条血痕,逐渐扩散。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夏钦文全身猛烈抽搐,每一寸肌肤都在疼,她在地上无助的疼着打滚,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鸢,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翊炀几近疯狂大摇其头:“你今日宴上饮酒了?”
“是,这和你有何关系?”阿鸢停止挥鞭,她望著翊炀,眼神中俱是怨笃。
“你怎能饮酒?”翊炀骤然间就想要爬起身来。
“你怎么可以喝酒?你几日前才刚刚……”
啪——
一声响亮凶狠的脆响将“落胎”这尚未出口的二字,打散在弥散着浓重血腥味的秋风中。
翊炀半边脸立时高高肿起,头脑“嗡”的一声,面前出现了无数个金星子围著他直打转。
阿鸢俯身一把拽著翊炀已被打的破破烂烂的衣襟:“你不是让我忘了那天的事,那你也永远不准提起!”
这语调是警告,是怒吼。
急剧的胸膛起伏后,阿鸢在巨大情绪波动中渐渐找回了些神智。
“李翊炀,你走吧!”阿鸢将脸瞥到一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我明日还会再来……直到你……直到你……”
夏钦文闻言已是要气的捶地。
阿鸢的心猛烈抽搐着,她告诉自己:“既然我已是如此绝情,就要断得干干净净,不该再让翊炀对我存半分念想。”
鞭声厉啸,不绝于耳,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夏钦文知道那是打在翊炀大人身上的声音,她的眼泪跟瀑布似的哗哗流淌,她想嚎啕大哭,但她不敢,她只能就着方才被打趴在地的姿势,垂头低低抽泣。
鞭声呼呼,触目惊心的血滴,四下飞散,落满汉白玉的地砖。
有这么一瞬间,夏钦文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失去翊炀大人了。她将双拳攒得死死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缓缓流出。
她在恨,她恨自己身份卑微,连句求情的话也说不上。
她在恨!她在恨假货太子绝情绝义,心肠毒辣,竟然真的要置翊炀大人于死地。
不知过了多久,鞭声终于停止了。
“李翊炀,你给我听好了。”阿鸢一字一顿,脸上似是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
阿鸢扬起头,阖目,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我二人缘尽,情断,云麾将军望你今后止步于东宫,相望于朝堂。”
言毕,一松手,染血长鞭落地,咕噜噜向著低势之处滚落,滚进那片血哇中,俨然成了血鞭。
那个皮肉翻绽的躯体上,淋漓的鲜血如洪水喷涌而出,不过这不算什么,翊炀胸口剧痛,好似有什么东西跑进他的胸腔,拿着把利刀往他心口上拼命地扎。
锥心泣血,五内俱崩。
阿鸢转身的一瞬,恍惚间,翊炀好像看到他的灵魂坠落无底黑暗深渊……
薛沉见太子殿下已然回殿,他默默给了翊炀大人一个保重的眼神,心知不可在殿外逗留过长,免得殿下生疑,便急急追随殿下的脚步,拾阶而上。
十五的圆月依旧不紧不慢,将那皎洁的月华洒满人间,高冷地看着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
砰——
那是长乐殿大铜门,猛然合上发出的声响。
铜门上那不可一世的龙图腾,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是宣告著生人勿近。
秋风萧索无比,吹得人冰寒透骨。
长乐殿外只剩得被打得伤痕累累的两人,寂静得只闻得呼吸交织声。
“翊炀大人……”夏钦文像一条受了伤的狗慢慢向主人爬去,地上拖出一条长长血迹。
夏钦文额头上鲜血淋漓,混杂着她瀑布般的泪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
“翊炀大人……我们回去吧……”
良久良久,失了魂魄的翊炀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好……”他挤出了一个字,喉咙却痛得好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
夏钦文闻言,欣喜非常,她伸手去搀扶比她受伤更重的主人。
这是钦文第一次如此接近她的翊炀大人。身体碰触的瞬息,二人身上突突往外涌出的血流交融在一起,褴褛衣衫沾染上彼此血迹。
主仆二人踉跄起身,夏钦文搀扶着翊炀艰难移步,她能感受到翊炀身上滚烫的温度和强有力的心跳……
“太好了,翊炀大人还活着……”
汉白玉砖上,大大小小的血洼,倒影着黑暗苍穹下美轮美奂的明月。
夏钦文望着那条触目惊心的血鞭,心中俱是恨意,可她也很清楚,她没有恨的资格。
翊炀悄然回首,巍峨肃穆的长乐殿仍旧静静伫立在哪儿,如翊炀初见时的模样,可是有些东西却已悄悄改变……
夏钦文有些走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没有注意到翊炀回首的那一刹那间,偷偷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偌大的长乐殿空空荡荡。
阿鸢透过窗枢缝隙,望著殿外伤痕累累的二人互相搀扶,踉跄离去的辛酸背影,一颗心直往下沉,沉入深潭冰窖。
蓦然,阿鸢双手掩面,双肩无声颤动。
云麾将府庭院,一桌美味佳肴静静等待有人来品鉴它们的美味。
啊!有人过来啦!
是个浑身是血的人!
血人过来啦!一双血迹斑斑的大手提起酒壶。
“咕噜咕噜……”血人喉节上下移动,不消片刻饮尽。
啪——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非常。吓的两盏遥遥相对的金樽以为下一秒也会像酒壶一样摔死。
还好,那个血人已踉跄离去。
“翊炀大人,你在哪儿?”趁着夏钦文拿药的功夫,翊炀已是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