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倪儿道：“难为你，挨骂又受累，想是跑出一身汗闷着难受。正好厨下那边才烧热的灶窝子，荷花儿，去叫个小厮拿齐东西伺候你福哥哥沐浴梳洗，头上也给他好好篦一篦。”
身为下人能这样舒舒服服洗个全澡的机会不多，尤其是这样天冷柴贵的时候。高福忙谢过了尤倪儿，跟着叫来的小厮一道去了。
荷花儿知道尤倪儿是故意打发高福离开，见没其他人在跟前，便轻声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尤倪儿道：“刚才高福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你觉得老爷是怎么想的？”
荷花儿想了想，道：“我听他先前说过，那夫人原先跟着老爷的时候没享着什么福，想是老爷心里头不过意，又看自己病久了怕有什么不好，就……”
尤倪儿心里头一紧，眼圈微红：“说到老爷的病，我心里头一直悬着呢。等他来我可得好好劝劝他，要是他有个什么闪失，将来我指望谁去？”
花楼出身的人见惯了世态炎凉和逢场作戏，没几个是天真的。
尤倪儿本以为自己会只看钱财做个合格的外室，捞一笔就换下家，可没想到终究还是沦陷。
谁能抵挡得住那样的人？样样出色，偏偏还温柔如春雨，不知不觉就被浸透了心。
荷花儿看出了尤倪儿的难过，可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姑娘劝劝吧，也只你的话有用。等老爷身子好了，必定也感姑娘的情，往后越发恩爱。”
尤倪儿勉强点头。
次日天大清早，高福起了床，荷花儿打发他吃了早饭，又叮嘱几句才放他去。
回孙府后，他打听到老爷还没起，便只在院子里等吩咐。直到辰时，见那桂香带着人进去伺候洗漱，又见她们出来了，他才走进书房。
孙鸿渐看到他后，道：“这会儿裴夫人估计还没起，晚些你把这四箱子东西和拜匣送去裴府去，有一封信在拜匣里，她看了自然明白。告诉裴夫人，只要肯收下这些，往后我就再不烦她了。”
高福答应了。
也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护送的阵仗极大，不但另有四个小厮陪着，还有六个护卫与两个武师跟随，弄得高福心中有些打鼓。
沈琼芝才醒，就听到孙府那边又来人送东西。
她正要叫他们照原路滚回去，琥珀道：“老爷在前头知道了这事，说是让夫人见他们，他等会也过来看看。”
沈琼芝只得按捺下气，梳洗过后到外厅来。
高福惴惴不安堆起笑容，捧上拜匣，把孙鸿渐交代他的话一字不落转述了。
沈琼芝蹙眉打开拜匣，看了里头的信后，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
昨儿她只是说狠话让他知难而退，他居然来真的？！
孙鸿渐在信中说，多谢她提醒，他险些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拜匣里的是他手头七成房屋田地铺子的契和银票，官府那边他已派人去处理转契一事，不日便可全过到源儿名下。另外四箱子东西是给她做留念的，喜欢就拿着玩，不喜欢送人卖了都随她。
他还特地解释为什么留了三成，说是老太太他们并不知他手中资财具体数额，若是一点都不留，将来他死了少不得要为了遗产大闹。不如留些来哄住他们，省得日后给她和源儿母子俩添麻烦。
沈琼芝不太敢相信他真的把自己七成身家给送来，打开拜匣拿出那些契和银票一张张检验。
越看，她的心和脸都越沉。
高福在一旁偷眼觑着，渐渐的，脸色也跟着大变。
那些契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张，蓝纹边儿的银票都是大钱庄通用定额的，一张便是一万两，这厚厚一叠……
就在这时，裴玉朝过来了。他见沈琼芝脸色不对，问发生了什么事。
沈琼芝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把信给他：“你看吧。”
裴玉朝看完信，问：“那箱子里的都是些什么？打开给我们瞧瞧。”
高福如梦初醒，慌忙到一旁去打开箱子。
这才开第一个，他就被晃得眼前一花险些跪下。四个全打开后，高福的脸也煞白了。
只见全都是些玉带帽顶古董珍玩之物，熠熠发光，闪得人眼睛疼。
高福是见过孙鸿渐私人库房的，看出来这些是里头最好的那批，居然就这样全给了裴夫人？！
裴玉朝看了看，笑：“都是些好东西，只怕和给源儿的那份差不多。”
沈琼芝深呼吸一口气，道：“拜匣我替源儿收下了，回去替我谢你们老爷一声。至于这四个箱子你们拿回去，我不缺这些。眼下还没死呢，总有要用到钱的时候，没必要这么早就把家底儿都掏空了。再说拿人手软，等到时候要风光大葬发现钱不够，我是过去操持丧事呢，还是不去呢？”
高福尴尬不已，勉强道：“老爷说，只要夫人收下，日后就再也不来烦夫人了……”
沈琼芝骂道：“没得胡扯！咱们府上又不是茶馆子，他想来烦我就来？命人不放你们进来，难不成还敢强闯？趁我还给他脸，赶紧见好就收，不然日后就算他进了棺材，我照样能派人把他给掘出来！”
裴玉朝道：“留个一两样，日后作个念想也好。”
沈琼芝不肯：“不用。实在要缅怀，命人去坟头浇些酒烧些纸就是了。”
高福回孙府复命的时候，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脸也涨得通红。
孙鸿渐笑：“她还是老样子，嘴硬心软。”
高福震惊，一时忘怀，怔怔发问：“裴夫人这等不给老爷脸面，怎么就……”
他是真的没看出来哪里心软。
东西照收，人照骂。虽然退回了一半，可那也收了一半不是吗？
拜匣里的东西那么多，虽听那话像是老爷给源少爷的，可那是她儿子，又是那么孝顺的，将来还能不用在她身上吗？
孙鸿渐笑而不语。
若只是单纯不想要他的东西，前头收下后脚处理了就是，还能免去日后纠缠的麻烦。
他来钱容易，也不会不留后手，但她不知道。
不想要那些东西是真的，鄙夷憎恶嘲讽他是真的，“总有用到钱的时候”——这句也是真的。
虽说是自己一直以来刻意控制着憎与仇的那条线，可也是因为她的心，总会藏有一线模糊的悲悯。
或许只有她自己没意识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