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个乡下佬头伸出车窗看道路,迪恩笑了一下,取下嘴里的雪茄,伸手拍了一下年轻人。
嗨,山姆,嗯。
迪恩停顿一下,压下那一丝丝不适感。
这个不怎么像乡下来的乡下佬,不知道怎么取了一个跟自己弟弟一样的名字,每次叫他山姆都怪怪的。
还好自己那个可爱的弟弟还在耶鲁上大学,尽管他反对无数次,可是老爸、老妈还有自己都称呼他莎米。哈哈……,一个接近两米的大高个,足球队的主力队员,被人喊莎米。哦,听说这小子最近可能已经有约会对象了。
嘿,真是不像温切斯特家族的人,马上都上大三了才想起交女朋友,自己当年从中学起就是风云人物,人送外号啦啦队推土机,想想都骄傲。
杨三强转头过来,看这个刚见面不久的外国人迪恩,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刚才明明喊自己了,现在咧着嘴傻笑,双眼直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伸手在迪恩眼前晃了晃,嗨,迪恩先生,刚才是在叫我吗?
噢,噢,山姆,咳,山姆。迪恩擦拭一下嘴角,又接着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吧,你看,这边是老市区,房子都是新修建的。非常新,也非常好看,对不对,这些都得感谢那场该死的大地震,让这老市区好多房子成了危房,市政重新进行了规划,这几年不断施工建设,喏,就是你看到的新样子。
你看,这汽车行驶的马路,多漂亮,多平稳。这些路也都是地震后修筑的,用沥青铺设的马路。
沥青就是石油提炼后的废弃物,哦,谁能想到炼油的废弃物用来修马路这么好用,对吧!临海没有这样平整的道路吧?
迪恩拿出东道主的样子,给刚来美国的乡下人介绍先进发达的美国城镇。
没有。
杨三强如实回答。
迪恩随手一指,你看那那片小山,山那边就是金门海峡。嗯,就是你坐船进港口必须要路过的那片海峡,将来在这海峡上将要修建一条跨海大桥
。我有一个朋友在报社工作,他跟我讲要不是造价过高,在几十年前就修建好了,不过那时候打算修建的是一条铁索桥。现在,我那朋友说市政已经有钱,也有技术可以建造一架钢铁跨海大桥,那可是纯钢铁打造的哦!天啊,想想都壮观。
钢铁大桥你见过吗?山姆,听说你们中国大桥都是木头修建的,还有一些是石头修建的,那些能叫桥么。
迪恩一拍杨三强肩膀,又说:好好学习,争取毕业后留在美国,你肯定能亲眼目睹这座大桥的修建通行。让我们赞美这个伟大的国度吧,他日新月异,发展迅速,是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迷人!山姆以后你会懂的,迪恩闭上眼,狠狠的吸了一口雪茄。
杨三强当然见过钢铁大桥,是在临海租界内,是在渤津租界内,都不值得他骄傲地向这个美国人显摆。
普雷斯科特在电报和信件里多次提醒过好朋友杨三强,不是所有美国人都对华族人友好,并且,普雷斯科特在信里透露出华族人在美国地位并不太高,好些地方不止一次发生过排斥华族人事件,让杨三强好有个心理准备。
杨三强当然懂,不意外。外国人在华族人自己的土地上还瞧不起华族人,能指望华族人在外国人的地盘上被优待么?
在临海租界生活那么久,经常和外国商人、官员打交道。杨三强自有一套跟外国人交流的办法,不外乎是利益和实力。
外国商人重利,那就让他有钱赚,他贪婪,你就得比他还要贪婪。在交易中他没吃亏,还能觉得掌握了杨三强的贪婪,那么所有交易都会在他的掌握中。
外国官员来中国也是代表他身后多方利益,这些利益当然是要从中国身上汲取,杨三强从不出卖国家利益,当然也是因为没那个资格出卖。
在租界内做生意就是要遵守外国人制定的游戏规则,在规则内赚钱,任何人无可厚非。
国家积弱,就不能指望在远隔重洋的海外还能用国威震慑外国人或者外国。国家积弱,海外侨民地位不会高,辛苦多年,甚至是几代人积累的劳动果实都不一定能保住,他们的财富就像是水稻会被人随意收割。
西域都护府是千年前的旧事。
旧港宣慰司那也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
海圻号就像是破落户最后的倔强。
华族人和华族人的称呼也已经混淆不清。
一瞬间杨三强的脑子里就转过许多念头。
嗯。迪恩吸了几口雪茄,满足的哼了一声。
没忍住,还是转头问:山姆,你这英文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还是谁帮你取的?
哦,是我的好朋友普雷斯科特帮我取的,他说这个名字在美国很常见,很普通,我中文名字又叫三强,都是“三”字辈 然后我就接受了好朋友的建议。
呵呵,是普雷斯科特,这个小家伙!
听说他马上也要去耶鲁上学,嘿,这个小家伙还惦记小时候在莎米那吃过的亏。迪恩笑了笑,他当然知道为啥普雷斯科特要给这个华族人取山姆这个名字。
我听普雷斯科特说你也要考耶鲁,山姆?
对,耶鲁就是我来美国的目的。
山姆,耶鲁可不好考,我的弟弟他就是在耶鲁上学。当然,他也叫山姆。哈哈……
杨三强终于明白这个叫迪恩的外国人听说他的英文名字后总是怪怪的,原来是在这儿呢。
祝愿你能考上耶鲁,我家的小莎米会在耶鲁等你,山姆。
迪恩严肃的拍拍杨三强的肩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三强当然不懂这个迪恩的笑点在哪里,只好礼貌的对迪恩笑了笑,又转头看窗外,车水马龙,鳞次栉比。
忽然,迪恩一把搂住杨三强肩膀,使劲地拍了一下司机座椅,让司机开慢点,然后指着街边:你看,山姆,这片地不错吧!我打算将公司迁到这个街区,这里离码头近,又是市中心,关键是地价便宜!哦,我第一次有点感谢那该死的地震。
杨三强好奇的看迪恩指给他的街区。
倒塌的房子,裂开的墙,歪歪扭扭挂着的招牌,上面是熟悉的中国字,方方正正的中国字。
这里是华族人聚住区!不用转头问迪恩,杨三强就知道答案。
迪恩很兴奋,在他的计划里,这里将是公司腾飞的地方,也将会是他更高的成就。
我打算买下一块地,已经和市长秘书接洽上了,当然,塞缪尔先生也知道这件事。这里的破楼都要拆除,修建一幢属于公司自己的大楼,喏,后面那块绿地,华族人竟然在那里种菜,该死的,要知道这里可是非常靠近市中心的金贵地方,他们竟然在这里种菜!
我要将这里推平,修建一个仓库群,以后不但自己公司用还可以租出去,租金将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感谢这几年公司出口生意非常好,让我有完成梦想的机会,这么丑陋的街区就应该从这里抹去,我就有这个想法好久了,嗯,大概是刚到圣弗朗西斯科的时候吧。
迪恩让司机绕着华埠转圈,这几个街区外围有警察在巡逻,路边店铺好多都没开门。
一群警察在围殴一个华族人,那个华族人一直抱着怀里的包裹,弯腰蜷缩起来挨着美国警察的脚踹棍砸。
包裹在激烈的挣扎里散落开,都是一些衣物,根本护不住。
又有一帮华族人冲过来,人数较少的警察停下殴打,嘴里嚷嚷着、一边威胁着,一边往后退。
汽车继续绕圈行驶,杨三强只看到警察又继续巡逻,那个华族人和他的包裹也从街面上消失。
迪恩,地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大概是,估计是六七年前吧?记不清了,反正我到圣弗朗西斯科的时候这座城市还没修建好,到处是工地,路也很破烂。
是零六年,先生,地震是零六年。
前面开车的司机忽然接话,又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我那可怜的女儿当时才六岁。
迪恩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司机的后脑勺。
哦,谢谢。杨三强撇了一眼迪恩,对那个司机说。
司机应该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向迪恩道歉:对不起,先生,我,我……
继续开车,转过你那张肥脸。
迪恩语调非常冷。
杨三强可以清楚的看到司机的脸和脖子忽然特别红,然后又白,最后都发紫。
迪恩,这地震都过去这么多年,怎么还有这么破的地方,就像你说的这里靠近市中心又临近码头区。杨三强看着前方问道。
迪恩狠狠的看了一眼开车的司机,转过头来对杨三强笑,他牙齿特别白,还很整齐:哈哈,你算是问对人了。
我非常认同市长大人的想法,将这帮华族人从这里赶走,将他们远远的赶去亨特角,或者更远的地方,远远的。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这里是圣弗朗西斯科,是美国人征服的土地,这么大一块繁华的地方!不应该有一块丑陋的伤疤贴在这里,你看看,这里和四周是不是格格不入。这种地方应该是修建很多高楼,修建漂亮的住宅,修建成繁忙、宽阔的大路,哪怕是修建成工厂或者仓库都能给这个城市带来收益。
可是,你看看外面,乱七八糟,破破烂烂。那个用木头修建的小楼都斜成那样了,还有那红色的墙都裂开那么大的口子也不知道修补修补,哦,那个街上挂着的都是什么玩意,花花绿绿的布块,无精打采,上面还有字。
迪恩忽然特别激动,吐沫横飞,指着窗外大喊大叫。
大地震来了,城市破坏后要重建,这里的街区当然也要重建。善良的市长大人给住在这里的受灾华族人划了一块地方,那里也不错,在南边、也靠海,就是离市中心稍微有点远而已。市长大人都规划好这片街区重建后的模样,可是这些华族人竟然反对搬迁,他们不愿意去南边。这不,这几年其他地方都修建好了,这里的街区还是地震后的样子。
嘿嘿,市长大人和议员们没有强行驱赶他们,还派遣警察护卫这里。理由就是地震以后防止有坏人破坏街区稳定。进出这里的人都要盘问,不能随意将这里的东西运出去,更不能随意运东西进来。想逼走这帮华族人,可是好几年过去了,这些人竟然还能生活在这破败的街区里。
这么一块好地方这帮固执、讨厌的华族人占据,真不痛快。我要买的那块地,它就在那里。
每次路过这里,看着他们在那么昂贵的土地上种菜,种菜,我讨厌青菜。
哼,要我说现在这位市长实在是无比仁慈,嘿嘿,如果连生活物资都不允许运进去,会发生什么?他们会熬不下去,会自愿搬迁。
这样,我那新公司和新仓库就能很快修建好,对吧!
哦,对不起,山姆,我说的是外面那些华族人,你和他们不一样。迪恩一直在说话,没有看过杨三强一眼。说完话,发现杨三强没有附和他,奇怪的扭头看,发现年轻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听一个刚见面的外国人编排、谋算同胞,无论什么原因,无论什么关系都不会开心。
没事,迪恩。你知道,我才下船。我是来美国读书的,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事我都不知道。
杨三强抽动嘴角,勉强给迪恩一个微笑。
迪恩也非常奇怪,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和这个年轻人说这么多,平时可不这样。眉头皱起,什么原因?难道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会说一口地道的、带着东海岸口音的英语?也不对啊,不说别处,就是旧金山这里的华族人,他们很多人也在美国生活很多年,甚至大多数还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他们也都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难道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自己同事,虽然不是美国人,他未来几年还要在美国读书?也不是啊,刚才自己可是讲了好多华族人的坏话。
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可能是没将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当成华族人,跟这个年轻人说话迪恩下意识的会忽略他是华族人这个身份。和这个刚来美国的年轻人交流,不知道是出于显示优越感或者还是其他的原因,迪恩总是忍不住多说话。
一拍脑袋,管他呢,说都说了,去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