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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碗长鱼面(1 / 1)


在租界门口,陈管家拦住杨三强,带着他往回走,去一间咖啡馆见陈地主。

陈地主翘着腿,端着咖啡,边上托盘上一支还有寸长的雪茄冒着淡烟:老陈啊,这玩意的确带劲哦,回头买点带回家去,磕磕烟锅后再来一口这玩意换换口味。

陈管家笑着点头:那我从那个英国商人飞利浦那再定几盒去,这东西是比烟锅来的劲大,还香,但是我还是只抽得惯锅子。

来,小强子,你也坐下来。

陈管家指着陈地主对面一张椅子,说着自己拉开陈地主身边的椅子也坐下来。

侍应生端上咖啡和几碟点心退了下去。

陈管家开口道:三强啊,那天听了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和主家商量了一下,今天那个吃双头的黄通译已经被主家辞退了。可是和塞缪尔谈交易还是得找通译啊,我想着你应该能来干这事,主家也同意。你怎么看?

一边陈地主也开口:小强子,放心大胆的说话,你是自己人,论起来咱们两家能也是亲戚。这次买面粉厂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陈叔说说看,毕竟你和小洋人玩的好,能说他们的话,肯定比我们了解他们。

杨三强看了看桌上的咖啡,深吸一口气说道:两位陈叔,我来当翻译应该没问题。这么大笔的交易我不敢多说,但是通过这些天我和普雷科斯特交往知道塞缪尔先生只是一家钢铁商行的经理人,他不能长时间离开美国,这次来临海本来是没打算多待的。眼看着他们回美国过圣诞节的预想已经快实现不了了,哦,圣诞节就是美国的过年,这会儿塞缪尔应该很着急回国去。

美国是一个看重金钱的国家,做任何事都需要钱,他家打算卖掉的这些产业是意外之财,其实怎么卖都是赚钱。

塞缪尔先生在他做经理的公司只拿薪水,这笔钱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估计,现在你们谈的价格应该很难降下来了。

陈礼明和陈礼生这对主仆兄弟听了杨三强的话正在思考,忽然听到杨三强又继续开口,竟然是问话。

陈叔,有想过开家洋行吗,跟塞缪尔合伙?

杨三强是在问抽雪茄的陈礼明,没等他回答,就继续说:

我在宴会上听那些洋人聊天,原来他们在中国开洋行,他们的国家对出口都有税收补贴,甚至比他们干买卖赚的都要多。各个国家补贴不一样,现在美国对出口粮食和钢铁的补贴是最高的。

陈地主眼睛一亮,旋即又拿起雪茄吸了一口,缓缓说道:我们家一直做粮食生意,我也能在临海粮食行业内说得上话。可是做洋行,真不熟啊。我们又不能把粮食卖到美国去,现在临海的市面上也有洋米洋面卖,那个价格低的我都没办法做得到,这帮洋鬼子真是其心可诛哇。

杨三强很希望陈地主能开个洋行:陈叔,这洋行可以做进口生意啊,美国的钢铁,机械,甚至枪支弹药!就是进口粮食也不是不行啊,进口的粮食可以运到临海以外的地方,咱们国家这么大,粮食总是不够吃的。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僭越,赶紧又开口说:

不过,开洋行的确不是小事,我多言了。

陈管家在一边开口:东家,我觉得这洋行可以开。我们也不一定要压货啊,只要塞缪尔提供一些样品,有要货的我们这边收钱,电报美国那边发货,听说美国那边可以对货物上保险,还是比较安稳妥帖的。再说咱家最近十几年,每年都会从其他地方买粮食来临海,可是总会遇见这里干旱或者那里发水,就又得寻摸其他地方的粮食,不安稳啊。咱家粮行要是有个稳定的粮食来源也挺好,至少保证咱家对临海的粮食能供应周全。

还有哪个地方有天灾人祸,可能粮食会欠收,会缺粮闹饥荒,咱们粮行商人肯定是最先知道的。进口粮食价格低,将进口粮食运去那些缺粮的地方售卖,即使咱家不赚黑心钱,却也肯定不吃亏。

现在世道不同啊,可是没听说谁家倒腾东西到国内亏钱的。哼,前天见的那个姓米的在你这摆谱,好像谁不知道他从南洋倒腾烟土进来似的,呸。

陈地主点点头:咱陈家几百年耕读传家,多少代人努力才置办下这么大家业,可从没做过任何丧良心的事。咱不能学那姓米的辱没祖宗,那种缺德冒烟的钱不赚也罢。开洋行这事,我之前也动过心思,可是隔行如隔山,一直没敢下手。现在有这个好机会,可得好好想想。

但是,这事情也不能我们一厢情愿,塞缪尔那边态度还不知道呢,等明天探探他的口风。三强,你明天早上来和我们一起去见塞缪尔。

临海县城的晚上要比白天还热闹,感觉一到天黑,所有人都会进城。饭馆酒楼酒肉飘香,街角巷边的摊位也是坐满食客,挑担子卖零食卖香烟的,还有奔跑着卖花的小孩,就连青楼烟馆也都是顾客盈门。

杨三强看着这些人间烟火,临海在现在的盛国可能是京城也比不上的繁华。可是整个盛国只有一个临海,临海这些繁荣没办法让他能在普雷斯科特这样的外国朋友面前感到骄傲自豪。

普雷斯科特说过纽约的繁华,百丈高楼都在修建。照片上那么繁华的城镇在美国很多,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盛国是国土广大,人口众多的国家。其实就是一个空架子,一个连之前的藩属国都敢上来咬一口的弱国。

一个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遥遥领先全世界数千年的国度,一个数千年间无可争议的世界中心国度,骄傲得中国。

一个礼仪之大,服饰之美称为华夏的国度。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受华夏礼仪教化的人无论处于哪个朝代,都可自称中国人,华族人。

谁能想到,短短几十年,这个国度遭过受多少次欺辱。

读书人有一句话叫斯文扫地,已经快要到读书人的薄薄的脸皮耐受极限。

那么一个国度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族群呢被其他国家欺辱,应该用什么来形容这种耻辱?

杨三强脑袋涨疼,越和租界内的外国人打交道,越能清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鄙视和歧视。

这里是中国,这里是华族人的地盘,又能怎样?

很久没做过梦的杨三强梦见了家乡的那口老沙井,想在沙井边上抬头看看老神树的树梢,却什么都看不见,那树梢好像探进了云里面。

凤鸣楼的包厢里,塞缪尔品尝着十五年的花雕。

真没想到塞缪尔对陈地主提出合伙开个洋行的提议那么有兴趣。塞缪尔的朋友威尔森是一个银行家,负责帮塞缪尔打理这笔交易资金。他听说要成立洋行,马上说愿意入股一万美元,请求带着他一起开办洋行。这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最后三个股东决定共出资十万美元注册一个商贸公司。

威尔森提出来在临海的花旗银行开户,货物到临海港仓库后再向美国那边结算,美国的税务官实在是太讨厌了。

陈地主和塞缪尔去租界的管理处办理面粉厂和房产过户。那块空地目前还属于临海县管辖,陈地主曾去查看那块地,发现法国人早就修好了一条宽整的大马路,直接对接法新租界的西江路。这块地就在法新租界边上,如果法租界向西扩,那这块百亩大小的地块肯定不是十几万美元就能买下的。

现在双方对这笔总额二十万美元的交易都非常满意。

因为塞缪尔出面,临海县衙这件事情办的特别痛快,没喝茶、吃饭的小事,办理好了地契还点头哈腰的送塞缪尔和陈礼明出衙门。

杨三强成了洋行买办,薪水看齐外国同等级的雇员,每月到手的薪水竟然有一百四十个大洋,谈成交易另外还有不菲的提成。

陈管家将三个大洋交到杨三强手上,笑着说:小强子,喏,这是你来临海第一个月的薪水。你现在干买办了,粮行和面粉厂你也不能不管啊,要不你在干买办时候顺便也带着做做咱家粮食的生意,钱也不多,只有二十个大洋一个月,怎样?

陈叔你客气了这就,不是你带我来临海,我在家别说有现在这个际遇了,就是三块大洋一个月也别想,就是陈家收粮扛大包也是你给我的机会。放心,陈叔,粮行和面粉厂的生意我不会放下,也一定会上心的。

杨三强知道没有陈家的支持,一个一天都没进过洋行的人怎么会坐到买办的位置,即使塞缪尔愿意招收自己进洋行,估计也只能当伙计。他其实就是陈家派进这个合伙洋行的代表。

麦迪亨洋行挂牌,新洋行开在霞飞路。这里原来就是一家德国人经营的洋行,全部盘过来后都不用再招雇员。费舍尔的洋行其实生意一直很不错,在临海的洋行是他的家族产业。这次费舍尔转手洋行其实是他急着回国,他爹老费舍尔子爵那个老古板去世了。费舍尔要回国去继承爵位,当年他不愿意娶罗伊.马丹那个法国交际花,即使罗伊.马丹还继承了丹麦,德国,西班牙三个国家的爵位。暴怒的老费舍尔将小费舍尔赶来了远东的临海。费舍尔在临海和一个意大利商人的女儿谈恋爱,结婚生子,这些年一直没回国过。

塞缪尔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就买下来费舍尔洋行的地皮。

凯旋门宴会厅,塞缪尔,陈礼明和威尔森联合办了一次洋行开业典礼,请来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公董局董事,美.法.德.英等好几个国家的公使都受邀出席。陈地主请来不少十六铺商会的朋友,张道台竟然还遣人送来了一个匾额。

临海的报纸杂志多如牛毛,宴会厅门口围了不少记者在门口噗呲,噗呲的拍照片。

普雷斯科特告诉杨三强他很快就要回国了。

塞缪尔作为公司总经理却长时间不在工作岗位上,没法向董事会交待他本质上只是一个拿公司薪水的雇员。等不及临海开往圣弗朗西斯科的班船,就选择搭乘从马来西亚出发的过路航船。

杨三强带着普雷斯科特去那家淮扬菜馆吃长鱼宴送行,不像之前来这里每次只品尝一道菜,这回杨三强不管吃没吃过的菜,直接点了满满一桌。

兄弟两个还特意找照相馆拍了照片。又去南火车站坐火车到闸北的火车北站下车,绕着租界外围转了一个大圈。

穿过公共租界北区来到吴淞口,一座钢铁大桥架在吴淞江口上,前几年公共租界出资刚修建的钢结构铆钉桥,因为渡河不要钱,所以大家就叫它白渡桥。在桥边可以看到吴淞江与黄浦江交汇处,远眺可见浦东大片农田屋舍。

普雷斯科特趴在桥边护栏上看着黄浦江上穿梭往来的船只,指着远处的江对面说:你看这就是两个世界。兄弟,你的国家是一个面积巨大的国家,人口也比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多。我本以为是我们的技术比你们发达,但是我来临海段时间接触很多华族人后,发现我们最大的不同是这里。说着普雷科斯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杨,我尊重你的梦想,很伟大,可是要完成这个梦想不但你要变得强大,你周围的人也要变强大,很多很多人都变强大,这样你的梦想才能实现吧!

杨三强双手抓着栏杆,看着有点雾蒙蒙的江对岸,原本坚定的眼神也不时闪过迷茫。

依旧住在十六铺粮行里的杨三强每天天一亮就出门,洋行下班后几乎要穿过法租界和临海县城才能回到住地。时间长了就想着趁下班时间在县城里找找住所,最好找一间是挨着法租界的房子。

杨三强从小不喜欢吃虾皮,在张记锅贴铺子吃了两大盘子锅贴,老张记得这个常来自家铺子的年轻小伙,每次看见他向自家铺子走来就赶紧切韭菜,炒几个鸡蛋,弄碎碎的拌上,不放提鲜的虾皮。连着三四天这个小伙子都来自家铺子吃饭,吃完就走,还是不同方向。

今天小伙子又坐到铺子外面的小桌子上,老张伴着馅料开口了:小伙子看你这几天每天不同方向地走,冒昧问一下你是在找人或者什么吗?

杨三强抬头看了看老张,想着这本地人指定比自己熟悉。便和老张说了想找个住的地方,要求就是离租界近点,其他无所谓。

老张麻利的包着锅贴,一边摆着一边说道:你要找住的地方啊,我还真知道一个地儿。就在露香园那边的万竹街上,那地方离北门和西门都不算远和露香园一墙之隔。

说完老张似乎有点迟疑:就是吧,这地因为靠近露香园,所以很少有人愿意租住,空了有好几年了。房子是我以前邻居家的,现在早就搬到租界去住了,这房子一直空着。

老张热情的端上两大盘子锅贴 :你吃完饭可以自己先去看看,愿意的话来找我,我帮你找房主去。房租肯定不贵,这个你放心。

露香园这一大片几条街道原来属于一个大家族,露香园是那家的私家花园,叫李家花园。李家家道中落后废弃过百十年时间,到了大盛成光年间,有人花钱重修过一次。可惜那么大一片花园几十年前被火药局的那场爆炸又一次给毁了,从此这个园子就荒废下来,现在的露香园晚上黑漆漆的几乎看不见人,住在周边的人也宁愿绕路回家。

杨三强找到老张说的那间房子,发现这房子一排有好几家,可惜都没亮灯火,老张邻居家的这间房子紧挨着露香园,连一面院子的围墙都是借用了一截露香园的老围墙。

房子很便宜,前后两个院子,上下两层有五间屋子的房子才十七块大洋一个月。杨三强几天打听下来,县城里面比较热闹的地方,最便宜的房子哪怕就一间屋子都敢要二十块一个月的。

房东还问杨三强要不要买下房子算了,只要两千五百大洋。

打扫一下,买几床被褥,杨三强就从十六铺搬进了新房子,其他东西慢慢置办就是。

小寒,早晨的临海特别冷,码头上雾蒙蒙的,人一走动脸上都潮湿湿的。

今天陈地主一家要回家了,进腊月了,杨三强穿着新做的西服,外面套个羊毛大衣,也顾不得吃早饭,出西门去法新租界陈礼明的新家。

这套独立房子有三层连着两套建筑,红白墙面,还有个大大的院子,就是院子里花草看着有点疏于养护。

陈管家雇佣了六架马车停在院子里,杨三强到的时候都已经装满东西了,看样子是连夜收拾的。

陈管家正在对新雇佣的七八个仆人训话,大概就是主人不在家这段时间要好好收拾这房子,以后主人会常住在这里了,小主人要在租界里上学,以后是要出国留学的。

见杨三强进门,陈管家笑着过来:小强子,你今年看着是不回家过年喽。有没有要带给二强子的?对了,你家那些地回去我就还给二强子去,不要给钱的。

杨三强忙说:不用,陈管家,二强子还小,十来亩地他肯定顾不来,再说他现在还在学手艺。这样吧,陈叔,我给你十个大洋,你带回去给他,还有这些点心、一双厚底棉鞋和两匹棉布。多了也不用,穷人家过年没那么多讲究。至于那几亩地等几年他结婚了再给他吧。

陈管家说:你想的也对。二强子还小,农村不比城里,你家族里那点事我也听说过,毕竟热钱红人眼,还是不要惹麻烦好了。

陈礼明一家人浩浩荡荡的奔向码头,赶回家过年。

开春回临海,两个儿子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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