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凉城不远,有一座流云山。
前朝时,流云山还归属四皇城,山上有座流云观,相传住着一位通晓前尘,后知来世的老神仙……
入了秋的流云山潮湿而阴凉,山风阵阵,带着秋的凉意,吹起过往行人的衣角。
善水真人背着手,溜达到流云观中,一双苍老但精锐的眼眸四处看了看。
久无人迹的流云观中,鲜见的有了人居住的痕迹,桌案上压着一沓写满了文章的纸。
善水真人拿起来扫了一眼,心底轻叹了一声,转身冲了山头悬崖边而去。
悬崖边,一道身影席地而坐,双膝间放着一把古琴,萧索的背影透着凄凉,山风裹挟着琴音飘出很远……
善水真人站在段初年的身后,良久,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那缥缈的琴音,未曾打扰。
偶尔,压抑的轻咳声会随着琴音传来,好似明珠蒙尘,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琴音终了,段初年叹了口气,并未回头,只轻声道:“不管徒儿藏到了何处,师父总能找到我啊!”
善水真人冷哼了一声,散去脸上担忧的表情,又端出了一副吊儿郎当,走到段初年身边,同他并排席地而坐,斜睨着他,道:
“自小你就对流云山上的老神仙好奇,可流云观都荒废许久了,若说你要选一处避世,为师只能想到此处!”
段初年垂眸一笑,又轻咳了两声。
善水真人端详着他的脸色,担忧的拧起了眉心,伸出手,道:“手给我,我给你切脉。”
段初年笑着摇摇头,道:“师父,身子是我的,我到底如何了,自己最清楚。”
善水真人老脸一耷拉,强行拉过他的手腕,稍一搭脉便拧紧了眉心,怒道:“你这身子怎地如此破败?为何不早说!?”
段初年不在意的摆摆手,望着葳蕤苍茂的群山连绵,轻声道:“我想要做的、该做的,都已完成,区区肉身,又有何挂碍?!”
善水真人沉叹一口气,道:“为师当年是让你去守着她,谁知你这一守……竟是一辈子!”
段初年笑了,咳了两声,道:“我自小被师父收养,在道观长大,得师父悉心照顾才不至于夭折襁褓。师父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教我做人的道理。”
“你自小便很聪慧,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段初年深吸一口气,面色蜡黄,尽显疲态,他哑声道:“是啊,年少轻狂,满腹皆是‘纵有狂风拔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的壮志豪情,心高气傲,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便可以文论天下了,殊不知太不知天高地厚,一纸狂言,就此断送了我的仕途。”
善水真人宽慰道:“你本无错,谁人不曾年少轻狂?只是当时的你太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与宦场沉浮的道理,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腔热忱便能用清风涤荡腐朽,终究是要摔跟头的。”
段初年笑了,胸膛震荡,道:“是啊,太年轻啊!我灰心丧气回到凉城,回到师父的身边,就此颓废,萎靡度日。是师父让我去了南岳王府,果真如师父所言,南岳王仁义通达,宽和慈善,竟会收容我一介落榜白身,我在南岳王府,一待就是十年!”
善水真人微蹙眉心,道:“为师让你去南岳王府,是为了护住那孩子,谁知你……”
段初年难得的八卦道:“师父,您从未告诉过我,当年为何要我去守着她啊?”
善水真人沉叹了口气,道:“她的生母倾城公主于我有恩,南疆亡国后,倾城公主将尚在襁褓中的她交托给了南岳王,我曾一路尾随南岳王回到凉城,亲眼瞧见他将孩子抱回了府。”
善水真人望着连绵不绝的流云山,眼神缥缈迷离,好似回忆起了过往,“我不怀疑南岳王的人品,但终究怕那孩子寄人篱下会受委屈,这才会让你入了南岳王府。”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无能救下倾城公主,便竭尽所能的护住她唯一的血脉吧!
他从未觉得自己做过什么,育她成人、护她周全的是夏家,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段初年轻笑出声,调侃道:“年少时,我还曾暗自琢磨着,许是那丫头是师父的私生女?”
善水真人面色一僵,斜睨着段初年,骂道:“孽徒!!”
私生女?亏他想得出来!那个人啊……曾是南疆的一个传说,无论生时,还是死后,又岂是凡人可以肖想的?
段初年笑眯眯道:“师父,我不曾辜负您的所托啊!她自小,我便为她开蒙,如师父教导我一般的教导她,教她识字、育她成人、授她明理,解她所惑,一路陪着她,从凉城到京都……直到她如今,扶摇直上九万里!”
善水真人看着段初年,良久,意味深长的问道:“她于你而言,算什么?”
“算学生啊!”段初年不假思索的答道,说完,脸上却露出了落寞的神情,连连轻咳,咳得面色都涨红了。
善水真人拍抚着他的后背,道:“初年,为师教你做人的道理,教你放眼望天下,教了你许多,却从未教过你……爱而不自知啊!”
段初年闻言,微微一愣,震惊的看着善水真人。
“初年,为师同你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吧!”善水真人望着群山万壑,沉出一口气,徐徐道:
“古时候有一书生,与一名门小姐相恋,奈何小姐最终所嫁他人,书生心有积怨,如何都想不通,便上山询问道长,道长引他入梦,看到了他们的前世。
“山脚下,一具女尸赤身裸体的被遗弃在那里,偶有人过往,有人唏嘘,有人惋惜,却大多面带惧色,匆匆而过。突然,有位书生路过,看着女尸叹息,终是脱下了外袍盖在了女尸的身上,然后离去了。过了几许,又有一人路过,看着被外袍盖住的女尸,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将她安葬了!”
段初年微蹙眉心,看着善水真人,若有所思。
善水真人微微一笑,道:“那位书生便是这位书生的前世,他与小姐相恋一场,小姐还他前世的‘一袍之恩’,但她终究还是会嫁给那个前世安葬她的人。前世因,后世果,所有相遇,皆是因果!”
“师父,徒儿……不是很明白!”
善水真人笑了,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这故事可讲给你,也可讲给逸尘!”
段初年震惊异常,看着善水真人,道:“师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在你心里,占据了一个无法取代,举足轻重,旁人不可及的位置,你却不自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