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府正堂。
层层叠叠殿阶下,妻妾子嗣合袖而立,满堂鸦雀无声。
丝琴垂眸束手伫立于偏侧,目光时不时扫过正堂中央一赤金鱼纹榉木案后,徐振正襟危坐,一双溢满疲惫的赤红眸子散出鹰隼般锐利的幽光,久久辗转于阶下一众如垂息木偶般静默的面颜间,却不作半刻停留。
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看到彼时天真活泼得像个孩子、此时却垂眉堕目不敢多一句嘴的令瑶儿,看到自己怀揣着满心愧疚日思夜想着再度团聚、如今却早已变了心性迥非故人的殷菱,看到当日自己满怀希冀迎入府邸、费尽辛苦熬尽折磨却终究无法踏入其世界半分的传世圣女枫若离.…........那令自己悔之终生的爱人留下的孤子徐斌小小年纪便张着一双炯炯幽瞳仿佛在审判世间的一切,那旧时每每释放着独有的童稚、屡屡带自己暂逃乱世喧嚣的瑾轩如今也只剩了如令瑶儿一般惶恐幽怨的静颜。
这些人,都是他爱过并爱着的人,他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与老夫人之死有关!这些事,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仿佛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却似乎自从她嫁入府邸的那一刻便冥冥中注定了一切!……他不知这是她的错还是自己的错,亦或许根本就不是任何人的错!一
….…只是一个小小的选择........
.......他知道这一切都怨不得........
他爱她。
真的很爱她!
只是那“亡天下”三个字让他从一开始便莫名惧怕…..
在这些面前.......
她,仿佛不再是她。
她,像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种规则。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一一诱人的荣耀,显赫的地位,崇高的权力,万民的期许,甚至天地人伦的福佑与谴责…......这些都足以让一切变得复杂许多。
而这复杂之外,却亦有一些未曾见世面的东西一一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他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接近她要担多大的风险,只是这么一步步走着、一步步爱着、愈来愈深......一步步接近着、一步步堕入深渊.........
莫名的,他知晓,她背后,有人操纵着一切!
“他”窥视着全局,包括自己。
他相信此番若不除他,日后必酿成整个齐府的心头大患!-一他不知为何有这般预感,只是这感觉忽而如此强烈!仿佛无数个夜阑间母亲方辗转于人世的游魂前来托梦一般!一一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历代承袭的王爵,她言说成大事者绝不该心软拘泥于小节.........她说如今的齐王府方似一头未曾崭露血性的猛兽被囚锢于牢笼,而那驯兽之人自它醒来便不知所踪!.........她言本属于自己的命运落在别人手里才是此生最大的悲憾........
望着阶下一动不动的他们.........
一刻间,眸中闪过皎月白刃般的寒光,
遍野尸骨嶙峋,仿佛修罗场。
“说说吧。”
无神凝望着暗黄的空白纸面迟疑半晌,徐振沉吸一口气,再次扬起鹰隼般锐利的眸光。
“近日谁碰过马钱子?”
那溢满血色的眸子仿佛月影寒光下的斩尸的尖刀,幽沉诡黯的嗓音无声刺穿了周遭沉寂如冰的空气。
“今日申时,老夫人茶中被掺入了马钱子种子,未及两个时辰便中毒身亡,此时奴下的人方正搜查各处居所,望各位主子见谅。”自知背后有徐振撑腰,屏翎话中的底气也自硬了几分,却是未见半分冒犯求谅的姿态。
静默半晌,阶下诸人皆垂眉落目,神色游弋闪烁无定,各人有意无意窥着高阶之上那居高临下一家之主的眸光。心中盘算着脱身之辞,眼中却少了那么几分听闻故人逝去应有的惊疑或悲怆。
“若说药茶~儿臣连这名头都认不全。此等下流做派,倒像是勾栏瓦舍之举!”若离未想到,此番先开口的倒是徐斌,自己当初看得不错,这孩子果然不可小觑,择清自己之余,还不忘将祸头往烧死母妃的令瑶儿身上引。
“妾平日喝的,也无非一些调养身子的药,怎碰得着此等重毒之物?不过…妾倒是听说,二夫人因重病不得见日头方久居菱妍阁,这如今好了,必是寻了良方……俗闻重病还需重药医,想这以毒攻毒..也不无可能!”令瑶儿虽自知手段不及殷菱,却只能铤而走险,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此时是借着徐振悲痛万分又怒火中烧之时扳倒殷菱的绝佳时机。
“药又不是菱妍阁亲自煎的!妾是遇上了高人,只病急乱投医,走投无路胡信了她……这说来可笑,却是到现在连这内中方子都未曾知晓一二……妾还想着,万一这高人哪一天去了.….....可该怎么办才好~”
殷菱边镇定自若地暗讽着徐振嫁祸灭口边将这马钱的事脱得一干二净,嗓音却一如既往地如涓涓流水般温柔平淡毫无波澜。若换做之前,她足可一言不发转身走开并笃信王爷的绝对信任和好不追究,但这一次,她不由得想起了菱妍阁中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夜阑.......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所谓恩宠和信任在阴谋诡计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明白以前的自己正如如今的枫若离般无知地等待并相信着真情和默契得来不易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她痛恨如今的自己,却知道自己没有再多的选择.........
“高人……”徐振微扬嘴角,却不像在笑,眼中复杂的神情停留在殷菱瞳角一动不动.........
没有人比他再了解她.......他看到,此时她心中感恩的就只有那位“高人”。而对自己,她只有忿恨。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本杀人灭口才是自己的最佳方法可最终为何还是选择放了她!…......她也永远不会料到自己决定默许枫若离医治她意味着与莲妃明里做对要担多大的风险付出多大的代价!
…..是的,自己心软了.....
…......或许本就是母后口中无数次说起的那个“懦者”,在这乱世中仅凭一口气而活,却又有什么放不下........?
“那么高人说说……这方子里,究竟有无马钱。”他缓缓走下堂阶,嗓音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不急不慢,两只血眸在殷菱颊侧停留半晌又缓缓转向枫若离。收了那百感交集的神伤,看到这小丫头如大梦初觉当头一惊的慌张模样,心中却不觉生了几分轻松快意….…直觉让他相信,她的眼神是干净的--如那不染杂尘的闭羞海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然而,理智又让他清醒地看透一切一-那被人利用又心甘情愿替人卖命的她、她、她
们.....无数双眼睛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观他在自己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住脚步,若离心中惶惶一阵乱颤。周遭的空气顿时充斥了浓郁氤氲的酒气,她似乎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他周身散发的戾气,直觉告诉她酒精和悲愤已让他自乱了阵脚,这可怜之人因痛彻心扉而摇摆不定的思绪完全可由这阶下满负嫌疑的诸人驾驭。
她相信,看透这一点的不止自己。
“玄灵观……观主秘传,不可.......泄露。”探着徐振浸润在酒气与悲痛中的熠熠双眸,若离忽闪着眼睑缓缓垂下了头。她不知这样一个空洞的答案是否会将自己的嫌疑再度扩大,也不知自己的清白对于徐振来讲到底意味着多少价值,只是玄灵观中发生的一切在记忆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近些日子,她渐渐想不起来那观在何处,想不起来师傅的容貌,想不起来师傅的教导,甚至那日一气呵成的秘传方子也如身体内瞬间闪现的记忆落于笔触一样无迹可溯........
如今再回想那张纸,却什么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