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她的问题,虽入耳莫名慎心,却始终无从解答。她只默默垂眸,失了魂般轻摇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而这思索,却被一网打尽于殷菱尖锐犀利的眸光中。
“枫若离~我、令瑶儿,可都是他的姬妾!你当真无丝毫嫉羡之意?”许久,她轻叹口气。这是她始终无解的问题一一自己要死了,注定要死了,那封信本就没抱多大希望,甚至只是自己死前留给自己的一个幻象,甚至内心深处在不知何时早已冥冥中接受了那注定的结局……自从踏入那常年暗无天日之地,自从那朱蝉香的青烟于满室轻尘中袅袅升起,自己便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令人避之不及….从前那些交好的、承诺的却瞬时一场空……人人自危下,明哲保身仿佛才是他们最理智的做法......
……可这一路走来,自己足足有理由相信,此时伫立在面前这小人是明智的,她娇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可敬可畏的巨大能量,不日她将创立一番伟业,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自己的旧友仿佛都会变成她的朋友......可她,却为何冒着被徐振怀疑的危险前来搭救?
如今聚敛心神,才有心情上下细观这面前的小人。凌妍阁中不算,这算是第一回见。可观着观着,一时却不知打哪来的直觉…..…只觉她若真心邀宠,自己、芪娴、令瑶儿、丝琴且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一一她身上有股力量,冥冥中吸引着旁人,或也吸引着徐振......
只因自己太了解徐振.........
芪娴和令瑶儿错在对他用情至深,而自己,错在万分恐惧那暗牢中日日衰竭的亡魂而渐渐失去了抗争的勇气与动力……而她一一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要的,或并非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真挚而体贴的伴侣,而是一个旗鼓相当的高手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心甘情愿与他携手并肩赢得这盘棋!
一高手,他找到了:
令瑶儿不算,自己不敢,而芪娴和枫若离,却不是他的…甚至事实证明,这些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愈加挽回,愈加急切,这些人便愈加离远,甚至投敌….......这才是他恐惧的根源!…....…可他却愈加心软,愈加惜才,便愈加不愿斩草除根……他想要感化人心,拥有人心,却不料剑走偏锋,终错失了机缘。
而她,却如芪娴一样,似乎并非如他想象一般“死心塌地”,她一步步渐趋远离甚至不日将与他为敌。可遇才不易,他想要拉拢而非对峙,他想要纳入阵营而非游移不定......…他无数次怀抱希望,又无数次希望破灭…..…但他还是一次次给予她机会施舍她宽容一那远比对自己对芪娴对令瑶儿多得多的耐心与宽容。
她不知她的前路如何,却只莫名深觉一旦落入他的指掌,她所希冀的一切都将皆为一场空。但面对自己的诘问,此时对面的她却似乎并无答案。却见她迟疑片刻,仍莞尔一笑轻摇着头。只一瞬直觉划过脑海一一她心不诚。
“你这性格…..…我喜欢!”思索良久,嘴角邪魅一笑,殷菱续言:“可徐振不喜欢!”眉眼弯弯,她调笑着,却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她听进去了多少。
“此话怎讲?”眉心微凝,一双长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震颤。她相信从这些“过来人”口中,自己或许能够重新认识他。
“他喜欢令瑶儿那样的!”殷菱讪笑,眼角闪过一丝轻蔑,却正巧被若离锐利的眸光抓个正着。
“可你本也不是令瑶儿一般
的.....…可昨晚.....…”她始终不明,殷菱如此坚毅的心性,又无了感情,为何还会屈从?徐振又为何无由信任?......她亦不明,对于徐振昨夜留宿殷菱寝处,自己心中是否有那么些许失落介怀。
“宫里贵妃椅上那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为了我的目的,有些东西我能舍。你呢?”殷菱的眸光忽而变得锐利,却见面前的小人目光游弋,她似乎始终不敢直视自己。
片刻,那小人目中无神轻摇着头,目光呆滞得像在神游千里。扪心自问,她自己都不甚明了这代表着“不能”还是“不知道”。
“说起昨晚,我倒有一事不明。说来………却有些难为情……”殷菱脸上不觉晕上依稀一迹绯红,目光不安地游弋着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令我….…褪了衣物........”“像是…….在我身上……寻什么东西.…..…”“….…你可知那是什么?”
听闻此言,若离心中倏然一阵唏嘘......
仅在一瞬间,芪娴手臂上那几次出现在面前的凌角砂印顿时映入脑海!一一那“外面的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记号!有属于自己的信仰和目标!.…....自己多疑了!徐振一直以来怀疑的对象没有错!他对自己、对令瑶儿、对一切人的怀疑也并非无凭无据!芪娴那边竟真的有个所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然而,话说回来,让她莫名安心的是,看到殷菱望着自己那惊异凝思的面颊和那双充满疑惑的眸子,她冥冥中知道一至于她,不属于“他们”。
“我不知。或是你多心了
吧?.......他或许只是……许久未碰你了.......想你了….…?”若离惶惶怔怔拿话敷衍着她,虽是戏谑,唇齿间却一时挤不出丝毫笑意。“别往心里去!相信我~徐振心里,对你远比对令瑶儿好!”
“休得宽慰我了!我知你因为楚樱的事与她有仇才如此说的!”本想着暗示她徐振早就有意放她出来、只是暂时缺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却不想殷菱会错了意。
“你那‘影子’告诉你的?”若离有意无意暗指着她的哄骗之言,她压根儿不信她那几句她的鬼话!总莫名觉得,殷菱信誓旦旦说出的那句“我有你帮我”在暗指着什么.....…或许,帮她的不只有自己,毕竟自己的帮助在她意料之外,她不可能如此笃信地把生还的希望全都寄托于自己!…......那么.......也或许,那个影子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你和那丫头的事闹到现在,在王府也算作一段奇谭了!这种事儿….…不用打听就早已满城乱飞了~”殷菱撇撇嘴,看来面前这鬼机灵的小丫头并不十分相信自己,其至还存些许猜忌。“怎么?你的目的不只在莲妃?还有令瑶儿?......你认为……...我会因为争宠帮你对付她?”“可很遗憾我清楚得很,放火的是令瑶儿,嫁祸我的却是徐振,你觉得我会把账算在谁头上?”
殷菱讪笑,说实话,枫若离这趟浑水,她不是很想淌。可怎奈小丫头救了自己,对于她的事,内心里还是不免纠缠犹豫。
正如殷菱所料,听闻此话,小丫头一时哑口无言。她似乎现在才明白:她是个透彻的人,自己当初的心思她全猜对了!自然当时的自己也未曾想到她会看得如此透彻.........她和自己一样-一不甘于臣服!不甘于让人牵着亦步亦趋!
可莫名的......
如今内心深处,似乎一切都淡了……
从未曾想过,会瞬间如此看淡了……
“我一开始让徐程救你,的确是想报复令瑶儿……”“可不知怎的,如今楚樱走了,一切安静了,却忽觉没必要了….…”垂下眼帘,忽觉几分失意。“我救你…...就当.......交个朋友吧?”
“我没朋友。”“以前有,现在没了。”却不料殷菱沉沉吸入一口气,眉峰微沉,仿佛瞬间敛起满心失落。但不一时,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却又是满心疑惑:“枫若离~你是个聪明人,但我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知道自己费尽力气帮楚樱报仇的动机本就惹人怀疑,现在楚樱走了,你若再揪着令瑶儿不放、那仇恨便不再是她的了,而是你的了……所以你想放弃了……”“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你这场仗打得精彩啊!”
“我…没想这么多!不过徐程倒替我想了!”莫名的,她有些介怀一-她和徐振一样,自始至终把自己往坏处想!…......可现在仔细想想,徐程元宵节当晚的话倒是与殷菱不谋而合。他说自己若要报仇必须另找一个自己和令瑶儿恰如其分的“私仇”做理由,而自己如今选择放弃并遗忘这仇,或许,也正是不愿去再淌一趟浑水吧……也或许,是隐隐怕着一不小心触碰到他的利益便从此像她一般死路一条了吧?
可自从踏入王府,自己或许早就死路一条了……
再挣扎….....或许都是无用功。
到头来…..…只能如殷菱一样.......屈从了?
如令瑶儿一样……忍下去,装下去?
或是....…如芪娴一样…...坚毅、决绝......然后......
........死了........?
她不知此时作何心境,却不觉后悔当初为何一狠心不随大哥扬鞭而去?为何偏偏无法割舍那脑中丝丝连连还未成型的牵连情谊?.......她不知这一切是不是终究错了,错了还能不能悔棋?…......但莫名的,棋局就摆在这,它还在继续,根本不等自己。
自己看到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自己看不到整张棋局.........可莫名的,它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自己走向终局........
而他们…..…似乎早知道….......何为“终局”。
可与此同时,她亦惊异,自己以楚樱之仇代己之仇的事殷菱竟然知晓!徐程当真与她说了什么?!毕竟自己只告诉过他.....或许他早已料到了自己要干什么!也料到了自己救殷菱是为什么!….....难怪他没问就答应了….....…可他为什么会猜到?!他为什么不质问?!他是徐振的亲生儿子,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帮自己?!
“离徐程远点。他只嘴上说说罢了。你的仇,我能替你报,只是时间问题。”“我保证!”殷菱的眼底沉淀着万分坚定,那决绝的眼神却不像在说谎。见若离仍疑惑,她又补一言“他……毕竟流的是徐振的血。”
“要不然…算了吧…..….太累了……”默默垂下眼帘,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仿佛再也无了当初那般“无怨无悔”的动力了。但仿佛没了楚樱,自己对令瑶儿...…却是连恨都恨不起来了。
未想殷菱却不以为然:“令瑶儿必须除!”
“一一一者为你!你彼时为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让她吃了多少亏?让她女儿受了多少惊吓?她如今不明不白遭了徐振质疑甚至猜忌怎会轻易就原谅你?”
“一一自然,这二者,为我!令瑶儿在,对于当年放火烧芪娴的罪,徐振就必然要在我们两个之间做选择。由于我的常年隐疾,我们关系本来就淡,又被囚禁多时,我自认争不过令瑶儿。而此番她落了难我却如了愿,她不免记恨于我。此后她若有意借此事将我打回地牢,徐振为掩人耳目必会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甚至顺水推舟.你须知晓,徐振做事有考量自然也易猜锝。但令瑶儿.......她就是个疯子!”
“一-我想,这第三者……为我们!你若想报复徐振,最大的捷径就是除掉令瑶儿。他今日能把杀害芪娴的罪名抛给她,他日就能把别的罪名一并抛给她。而令瑶儿与你我不同,无论是情深意重还是畏惧屈从,她若心甘情愿承担一切他就始终能撇得一干二净。拿不到十足的证据就连陛下都没法拿他怎么办!….......他当初,娶那个脑子直还分外听话甚至情愿牺牲的城楼戏子,其实只是为搏一张保命王牌!”
见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却仍不乏兴趣,殷菱续言:
“一一当年芪氏被烧,各种传言叠起,险些传入宫中。而令瑶儿作为青楼戏子越过堂堂齐王府邸放火来烧长王妃、这话外人听闻又能有几分可信?他深知任他解释再多与令瑶儿如何亲密、令瑶儿如何知晓并了解府邸都不如直接娶她入府来的踏实...…他承诺将她的罪名一并洗除干净她方答应,但他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将罪名转嫁于我!一一所以此番外人闲语只会在我与令瑶儿身上掂来掂去,却和他再也染不上半点关系……”
“毕竟……当年为太子改战报的事,他还记恨我。这便是我落给他的把柄。屈从于他接了罪责他囚禁我,而捅到陛下面前却会杀我,陛下也不会饶过我,他深知我会选哪个!.........当初,我选择了前者,但现在,我觉得我不必选了!”殷菱嘴角倏然现出一帘邪魅的诡笑,
“而他虽然抓着我的把柄,我却也知道他怕此事牵扯太子牵扯宫廷、宣扬出去弄不好将他自己拖下水,所以烧死芪娴的罪魁祸首--我便成了不二人选!…..…囚禁了,隔绝了..........便再不会有人知晓当年的事!…...甚至一日日,我便随那当年的事一并消失了……我似乎还得感谢他替我隐瞒罪责?!”
“一-其实这就是我当年大闹一场反对令瑶儿入府的原因。”
殷菱垂眸许久不发一言,若离隐隐看到有晶莹的东西在那晕黛下的眼角中打转。
许久,她忽而仰望苍天,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不堪:“我们若想复仇,第一步便是除了他的挡箭牌,然后将他的罪状呈到陛下面前!…......如今令瑶儿失势,正遭徐振怀疑。我们足可不必硬碰硬,从旁推波助澜,让徐振自己杀了他的挡箭牌!”她眼中闪过一瞬狠戾,立时与那及欲夺眶而出的莹莹液体混为一体。
可这话却不觉引了她内心深处惶惶一阵心惊,又一瞬无可名状的恐惧。她渐渐感知到自己或许错了!自己意在放出的是猎犬,而事实证明她是猛虎--放归山林,她便再不受人约束。
“枫若离,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现在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一局!”她的眼神如此坚定,坚定到一瞬间竟误以为她万分真诚!
然而,她无答案。
一一她隐隐感知到,就像当时自己利用楚樱一样,她在利用自己!更可惧的是,自己是无意识的,而她或是有意识的!….....毕竟她是如此透彻!就如徐程一样,她能看懂自己!…....可自己却不甚懂…......而她也足足看的明白,如今的形式利于她却不利于自己。换句话说,她若面上逢迎背地里暗中报仇,一旦让徐振与令瑶儿察觉、他们定会反射性将这些一并算到自己头上!楚樱的事刚过,自己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
自己在明她在暗...她终究还是想趁机利用自己!
“也罢……再多想想吧……不着急。”见若离犹豫,她终而妥协了,“对了,帮人帮到底,我帮你除莲妃给离显皇后一个交代,你帮我将改军报的事嫁祸到令瑶儿身上……如何?这不难为你吧?”这殷菱倒是分外精明,面对自己这个“恩人”倒是一点亏都不愿吃。
“下不为例。”犹豫许久,方轻吐而出,她却不知是对是错。不过比起她那些“长远目的”,帮这个忙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也乏了……王爷还约了我前去书房抄誊文卷呢!~那我们…....便一言为定了?”“枫若离~我信你!”一帘笑意挂上绛红色的朱唇,在午时格外耀目的阳光下显得艳丽逼人。言毕一句信,她垂目屈膝行礼,自始至终落落大方,毫无含糊之意。
从这礼,她莫名感知,她对自己,似乎有些许“敬意”?........说不清是什么,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无关于年龄,无关于经历,无关于任何……只是一种敬意.........
有一刻,有无数时刻,莫名的,她想要尽信于她,有一个聪明又肯帮自己出谋划策的人作依靠莫名让自己很安心……但又莫名的,这些身边的人,各个面善如神明,嘴上屡屡言着“信任”,却冥冥中不值得半分信。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当初与楚樱的纠缠…她不想在生命中再来一遍…真的不想了!.…......厌了,累了,怕了………只想歇一歇了。
她终不明白,自己救了她,自己手握她的全数把柄,足可以一句话将她打回阴曹地府,可她为何偏偏将这些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她如楚樱、如芪娴一般地无理由信着自己!她为何如此信誓旦旦地邀请自己和她赌一场局?!她为何笃信自己会应战?!又为何知道自己不会中途背叛?!
而自己会吗?
或许从前会。只如今,却已看不清晰........
可为何偏偏,却又冥冥不想去.......
一一她是鸿鹄而非雀鸟,她去做她想做的,追她想追的,只求一句“心安”….…这样多好?
蓦然间,
她料想.......
自己与楚樱的纠缠一-
仿佛.......
将继续上演!
“殷菱!”
遐思许久,回过神时却见她已不知何时行去很远。
闻声停步,却未回言。
望着那方背影许久,她垂眸,一言轻语挂在唇边犹豫半晌,却还是溜出了口:
“令瑶儿…有个私生子。”
“叫子睿。”
“寄养在荨烟膝下。”
那金色日光下的背影沉默良久,静静望着伫立在婆娑光斑下的窈窕倾长影,不知她在静静思考着什么。
一时过后,那静默伫立在碧海丛间的背影忽而传来朦朦胧胧一语轻言:“我知道。”
一抹笑意悄然染上云鬓朱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