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般的夕阳余晖笼罩在皇城中,为绵延数里的街巷瓦舍镀了层恢宏荣耀的颜色。斜瓦飞檐反射着粼光,酒市门前的彩旗随风飘摇,四处都是紧锣密鼓的吆喝叫卖声,还不时闻到清清甜甜的糯米糕香......
看着这高坐凤位的小公主如头回进城的小村姑一般踩着轻盈的步伐眼中放着光,摸摸这个问问那个,还时不时边走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肖煜只满面笑意默默跟着,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轻松自如不假,却另有几分感慨。
他默默望着夕阳下这个兴致勃勃、灵活自如地穿越在人群中的女孩,一度忘了彼此身份,一度忘了自己为何带她出来!一-她仿如一个初次降临世间的孩子,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神奇!自从相识,从未看到她如此快乐过!现在方知道她笑起来更诱人更好看!一此时的笑意是那么爽朗真实,灵动自然!
她的每一帧瞬间仿佛都烙印在他脑海中:那以指尖轻轻拂过小物件时充满猎奇却又小心翼翼的目光;那满足地拿舌尖点一点糖人后又抿抿嘴羞涩中晕红的整张面颜;那挡着五颜六色的面具突然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做着鬼脸的调皮……...每一瞬都深深埋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敢肯定,她眼神中有光!以那种见到徐振、见到陛下、见到将军、甚至见到太子都不会散发的光!却不知为何,冥冥中,她吸引着自己一一移不开身,也移不开眼……
既已至此,她自不愿拘着了,便释放了天性再无收敛。她想,若是一会儿能再喝点酒….....那便太棒了!毕竟自从进了王府,虽只几日,却似经年…毕竟经历多了便愈发的渴求这种放纵……毕竟现在可以放纵自己忘记那让自己莫名感动却不敢亲近的徐振、忘记那不尽人意的婚姻、忘记对大哥的亏欠、忘记秦陌寒的欺骗……
她放纵着快乐麻痹着自己,四处环视着,恍惚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想不起何时来过.......
不知玩儿了多久,天早暗了,巷头街尾各色灯笼皆已亮了,灯坊中却还是热闹非凡。肖煜想着带她去吃些东西,一摸银袋才想起方才几个时辰这被宠坏的小丫头竟把自己当了跟班,接连不断拿了东西就溜,像是故意要把自己坑的一文不剩似的!而此时他腰间的袋子中只剩了几块碎银。
“走!带你去个赊膳的地方!”看着面前这位被不知在哪家店买的极不合身的衣袍包裹着,正冲自己咧开嘴巴露出狐狸似的虎牙奸笑着的“翩翩公子”,肖煜突然心生一计。
还未等若离反应过来,已经被肖煜拉进了一处别馆。里面装潢得花红柳绿,却莫名透着一种别具一格的贵气。各色宫灯彩绸满挂,琵琶鸣筝木笛叠响,中台上三五个歌女额点红妆跳着妖艳绝伦的舞蹈,水袖轻轻然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下面环围的客人多锦衣华服,衣冠楚楚,有的望着台上舞动的女子发呆,有的与身旁服侍的官妓窃窃私语,有的品着茶酒,扇着绘满山水的折扇,并与身旁友人谈论着什
么,阁中时不时响起鼓掌喝彩声…..俨然一妓馆!
且依着陈设布局看,正是自己险些失身而被秦陌寒发现的那个妓馆!
莫非秦陌寒连这个都给他当闲话说了?!
她又忽然想到肖煜知道楚樱的来处,若是他为了维护秦陌寒方才车上故意说成从徐振那得知的也未可知....….….若离越想越坚定了刚才的判断。
“当日的事!……”
“他可告诉你了?”
望着他拉着自己往楼梯上匆匆而去的背影,她提高了嗓音-一乐曲的交响和鼎沸的人声让一切谈话一时间都变得渺小了。
“什么事?”他回过头,却未停步。
望着他茫然不知的神情,她深吐一口气。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什么!”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此时心情倒是出奇的好。
肖煜寻了二楼一处视野绝佳之地,正对舞台,内可观歌赏舞、遍览列席,外可观灯赏景,临街远眺,四面有轻盈柔和的垂帘,松散地挽了个结搭在红木栏杆上,晚时落下还可自成一间。
二人临着正对舞台的弧形阔窗落座,便有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上来服侍。却是仪态端庄优雅,谈吐礼仪恰到好处,丝毫不觉勾栏瓦舍的脂粉气。
“寻你们头牌来!”这几个时辰可把肖煜累的不轻,他满足地吞了口还未沏出色泽的茶,抬起眼直愣愣看着那女子。
不想她却嫣然一笑,一那笑清甜,其中却没有丝毫不敬之意:“荀烟姑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见的!公子可有订银?”
此时的若离只眨巴着眼睛满脑子狐疑地望着肖煜心想:他既无了银两,却怎敢来这种地方?而且还美其名曰什么?!“赊膳”?!!!
肖煜却从容不迫,又自斟了一盏茶:“订银是没有,但本公子有信物!”说着,他从衣中抽出一只剑佩,温柔地捋了捋那青玉下面黑金相间的流苏,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
那姑娘眼中闪现过惊异的神色,遂莞尔一笑退开一步屈了屈膝,
“公子稍等!”便转身绕着阁廊而去。
见此物奏效,若离不禁对这物件产生了兴趣,不知觉眼神也被勾了去。仔细一探才看清楚,那流苏间仿佛有若隐若现的纹路,像是精心绣上去的,至于这绣工……在流苏间绣图……也算是了得!
见她的脸不知不觉都快贴上去了,肖煜忙扯开了话题:
“这儿原皆是酒妓勾栏,听闻去年出了事,不知怎么就被官府收
了……”听到这,若离的眼神方从那配饰转向他。
出了事?!,去年?!那不就是自己的事嘛?!
肖煜的目的达到了,眉眼间都藏不住得意的笑意,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续言:
“……原来的鸨娘也赶走了,那些个不干净的该放的放了,该赎的赎了…...如今改成了官妓教坊,里面多为未成型的雅妓,卖艺不卖身,到了年龄依着官家意思和各府爷的赏识送到府中和宫中去….....”
“不过话说……”他顿了一下,犹豫片刻,却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旧日的头牌荀烟姑娘要技艺有技艺,要美貌有美貌,多少府侯都垂涎欲滴求之不得!人家却坚持留守,并言终身不嫁……然而官府好像也奈她不何,或许……”他含笑偷眼瞧瞧若离,“是看在将军的面子吧……”
果然,他看到了她脸上的不自然。一一虽然她极力伪装,却能明显看出至少不像方才那样轻松自在。他斜斜着的双眼准确地捕捉到伪装着泰然自若的她眼中转瞬即逝的不安。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问。
“你觉得....徐振会来这种地方吗?”她不自然地胡乱寻着话题,想避过刚才沉默的尴尬。可话刚出口,才发觉自己又一次连名带姓脱口而出。见肖煜看着自己,她垂下头羞愧地笑笑。
肖煜也笑了-一被那直率坦诚的可爱逗笑了。
“这种地方?….…哪种地方?”他仍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眼神中有几分玩味,又有几分深情。
“你看他们…..…”若离侧过身,将整个身体扒在朱漆栏杆上,正好能看到下面形形色色列坐的人们,“他们身处高位,都是一府的主人,王爵的承者……却弃妻小于府中,来这里找胭脂美人寻欢作
乐……”她看到那些人望着姑娘们混沌迷恋的眼神一一说不清那是什么,却有一丝无法言明的情愫在里面…不掺杂任何淫秽和羞辱,却只是迷恋,似用全身心在欣赏着当前的美好......
“他们或许……只是累了。”肖煜的嗓音再一次深沉下来,眼神再次晕染开来,现出一丝颓然。若离却不甚理解。
“他们不是想抛妻弃子......或许,只是想寻个安静处.....府中就像后宫一样,一日不得安宁……而这里,简单,快乐…没有人在意他们什么身份,没有人赖着他们钱财,没有人拖累他们的官位,没有谁欠了谁多少债多少情………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再无瓜葛,知音知心的人也不需要什么必守的承诺……”
他不知道为何向她说这些,也不知道未经世事的她能听懂多少。
“荀烟姑娘...…”
“是他的知音吗?”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怯生生问出口……只是冥冥中觉得,自己仿佛有些听懂了甚至领悟了肖煜的
话……只是冥冥中信着,这里的人对他们的“知音”有情一-虽然不是爱情,但一定有那么些情愫!
一一一个释放弱点的地方必定是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动情动心的地方……一定是这样!
不料肖煜却回以了然一笑:“一会儿来了,你自己问她!”
“我……”还未等若离开口,晚膳已传到了。都是衬以各色精致青瓷器具且刀工精湛的山珍海味。那摆着膳的小姑娘一边忙着还一边扯嘴:“这小公子倒生得俊俏!打前儿怎未见过?许是肖小爷和将军藏着,不给人看罢?”说着便引来周围几个银铃般的欢笑声。肖煜也陪着一起笑,看来他们关系不错,这倒符合肖煜的脾性。只是秦陌寒…...若离死也想不到有一天在这种地方能看到小姑娘们开得起他的玩笑!
“这位可是当朝太子门生!你们几个说话可注意点!小心哪个字说偏了传到太子耳中去,让太子爷也认识认识你!”肖煜心情不错,遇到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便和她们扯着嘴胡乱开着玩笑。
“那感情好!我们如今这般顶多就嫁个王爷什么的!恐怕这辈子连太子面儿都见不着!还真没准儿我能沾沾这小门生的光,到太子府混个妾室当当!”那爽朗直率的小姑娘还大着嗓门与肖煜调侃,却没注意若离脸上的笑早已渐渐收了。
“先…先用膳!”肖煜兴致未减,本想接着话茬,却注意到若离细微的神态,便也收了笑,边尴尬劝着边夹了一只虾子放到她碗中,借着动作凑向她悄悄使了个眼色:“何必当真呢?”
若离咬咬唇,垂下头默不作声地食了一阵,也自觉有些小题大做无理取闹。过了一时,平息了心中莫名燃起的怒火,又见气氛如此尴尬,便胡乱找着话茬:“王爷可真是风流潇洒!在徐振
的王府里一呼百应,于妓坊又能召
得万里晴空,真乃神人也!”她垂着眼帘,微微抿了口茶,其实只是借茶盏遮着面颜不敢看他。
肖煜听闻却是哭笑不得,真不知这话在夸自己还是在讽刺……这小丫头连认错都认得毫无诚意,明明自己硬着头皮找话题,却硬生生地话里带刺!也是像足了她的性格!
“连我你都能尊称一声王爷,徐大哥那怎么就改不过来呢?”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照她这般,她与徐振尴尬的现状关系暴露是迟早的事!不过目前看来….她似乎也没想瞒谁.....
这丫头当真是不顾了堂堂齐王的脸面!
这几日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在隐隐冥冥中暗示着他:面前的这位一一似乎压根儿没把徐振放在眼里!
“徐大哥也有他的难处……你不该这么防着他……”肖煜浅浅叹口气,为她盛了半碗晶莹剔透的汤水,语气又恢复了低沉:
“本为一家人………何必呢?”
“她们是一家人,我就是个外人……”若离垂下眸子端起汤盏暗自咕哝着,说不清这语气中有几分埋怨,又有几分不甘。
“他们有他们的历史,有他们的故事,有他们不愿为人知的秘
密......…你都不曾想着接近,又怎求他们来主动亲好呢?”
“平心而论……徐大哥又有什么错呢?”
“.….....”
肖煜不断劝着,不知这些话是说给若离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说着说着便失了神,只一刻也未停歇……不知不觉二人却已对峙多时,一人滔滔讲着,一人默默听着........又不知何时,残羹已被收走了,桌上只留了酒盏和那剑佩….....肖煜却丝毫未注意到,此时若离正努力忍耐着心中愈燃愈旺的怒火,渐渐紧咬着嘴唇红了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桌面某个角落,眼神中全是委屈与不甘!
他的话..实是说到了她心里!
这些话,这些天来,她亦不断地诘问着自己!
“不说了!喝酒!”肖煜总算注意到了若离,遂停了话,却一时不知如何劝,便立即斟了盏酒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
一时激愤也无处发泄,若离只得拿起酒别过头去一饮而尽,那速度之快连肖煜都瞠目结舌……不料随着一股股热辣的泉涌下肚,晶莹的泪珠不经意间滑落面颊......
满脸梨花带雨的她凝望着着那舞台的方向,无意中躲避着他的眸光。那下面缤纷多彩的花红柳绿一时间都变成了隔着一层雾气混沌交融在一起的朦胧泡影……在这个地方,她也想如他们一样!如他说的一样-一
暂时忘记一切!
忘记身后事......
他默默望着她静默在面前的背影,既恨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又因她的无助心痛如绞…...但他似乎不后悔说那些话,一一即使是违心的话!
一一他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明白,也早晚有一天,她会是徐振身边最重要的人。
“肖王爷可有些日子不来了!”
身后忽传来温柔纤细的嗓音,那声音如清冽的甘泉,勾人回头去看。若离却羞于让人看见自己失态落魄的模样,微微侧首斜眼过去,却只见那女子已移着轻步向这边过来,婀娜纤细的腰身,轻盈素雅的飘带,精致高贵而不雍容累赘的寰髻,随着那步遥玉碎细微清脆的玲珑作响缓缓近前来......….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荀烟姑娘”。
“这位便是离姑娘吧?”温柔似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知道她在向自己行礼。
若离无奈,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过身,垂着头屈了屈膝回礼,却仍板着脸,此时让她强装笑颜简直比登天还难!
见她红着眼框,对面的女子莞尔笑了:“怎么哭了?”声音却轻柔得如丝如绸。还未正眼瞧她,光凭声音,若离便已能想象到她何以成为秦陌寒红颜知己了。
“方才说起伤心事,便落了两滴泪……你且让她缓一缓,先说说你的事。”肖煜见若离招架不住,便把荀烟的目光引向自己。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案角的剑佩,浅吭一声递到她面前。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若离看到她失落的眼神和微微颤动又咬紧的薄唇……先是惊,又是疑,继而为没落........
此番正视她才发现,此人竟是如此美貌高雅!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美目盼兮…不似番锦或莲妃矫揉造作的仪态,不似妓楼中的庸脂俗粉,她的模子仿佛就是为这端庄高雅的气质专门打造的一般,周身散发着高贵典雅的意韵,一切都那么完美!特别是那温柔似水的眼神仿佛一眼便能勾人魂魄,令之神往,再难相忘……
只是...有些别扭......
说不上来哪里别扭。
“........”
“不收?....….”
她犹豫半刻,方窃窃问出了口。她始终没敢挑眼看肖煜,眼神低垂着聚焦在那玉佩上。此时她多么想伸手接过来,肢体却不听使唤!她明明百般信赖肖煜,此时却不由得怀疑他动了手脚!
若离一眼看穿她眼神中的失落,她已猜到那是她托肖煜送给秦陌寒的。
“你也可以理解成....…”肖煜无辜地撇撇嘴浅叹一口气,绞尽脑汁想着缓解尴尬的对策,“我压根儿就没告诉他……”他边开着玩笑边探问着荀烟的眼神,他很在乎她的信任!一一他自从跟随秦陌寒便认识了她,说起来也算旧相识,不知陪着他们过了多少心事繁重的日日夜夜……若说她是秦陌寒的红颜知己,她何尝又不是自己的红颜知己呢?!
见他正经起来,荀烟突然轻松笑了:“不收便不收吧,好物件不怕没人要!”说着便顺手接了那剑佩收到衣中。一瞬间仿佛刚才只与他开了个玩笑,一切都随着那释然的笑意烟消云散了,却只有若离注意到她眼底仍抹不去的失落。
“这就对了!来,坐!你们两个也正好熟络熟络!”肖煜自以为她想开了,心情大好。
“荀烟今日约了客友,就不便陪肖王爷饮酒了,离姑娘也少喝些,一会儿,着王爷送您归去!”那温柔轻薄的声音缠缠袅袅,轻盈柔软,好是好听,却有些虚幻单薄,仿佛没有丝毫底气,却不似常人说话--
似乎这就是方才所觉“别扭”的根源!
若离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什么客人?连七殿下的情面都要驳?”肖煜不打算放她走,故作不满抬眼望她,还特地摆若离的身份出来。不过,他似乎也只是嘴上开玩笑不饶人罢了,谁不晓得是荀烟自寻的借口?若真要离去他也没信心能拦得住。
那荀烟却莞尔一笑,什么都没说。向二人各颔首屈了屈膝,便转身泰然自若地优雅离去。
在她转身的刹那,若离锐利的眸光不经意划过那广袖摆动间闪过一瞬的白皙小臂,终于捕捉到那方才一直隐隐让自己惶恐不安的答案!
那上面有红色的棱角烧印!
自己在秦陌寒的军营中也见过!
在那个黑衣女子身上!
就是那个自己救下的女子!
可她......
不是被割了舌头吗?!!!
方才听到的那温柔似水、飘渺细腻的声音......
竟然是.......
腹语?!!!
她一直在对着口型说腹语?!!!
若离心中不由得燃起一阵忐忑不安,虽然这样推测过于大胆,但这是目前最符合一切事实的答案!她继续想着更令人惶恐的事……
如果当真如此…....
秦陌寒必定知道一切!
可这姑娘的脸和当日自己所见并不相同……俨然一副教坊主的模样……
而肖煜与她旧日相识却未曾怀疑过.......
莫非是.......
易容术?!!!
若离突然想到秦陌寒身边的郢昭精通易容术,而初见楚樱时在离显宫也得知秦陌寒与那头牌有故交.....
如此便全对上了!
如此易容既替了他人身份,又不会让见过割舌场面的军士有所怀疑……就连离她最近的肖煜都未曾怀疑…实是好计策!
可她替了谁?那真正的“荀烟”呢?
死了吗???
秦陌寒所谓的“需要她活着”就是让她以旧日头牌的面目潜入官妓教坊?!
他想干什么?!
以秦陌寒杀人不眨眼的做派,再加上如此行事那旧时的荀烟绝不能再出现……若离无法想象在他的剑下那无辜的牺牲者是否还能留有性命!
当然,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胡乱猜度,但细细想来,越想越觉得,方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像那黑衣女子!非常的像她!一-虽然她不论容貌、谈吐或气质都伪装得很好,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韧性和刚毅却不会变....…….方才接玉佩时那眼中闪过的不甘和那晚远远望见缩在秦陌寒怀中泪流满面的委冤一模一样!
“她….…可曾变过?”
倥然望着荀烟离去的方向,她不知觉轻轻问出了口,那方却早已无了人影。
“为何这么问?你是说声音?”肖煜的话引得若离看向他,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竟也知道!
不想他却笑了:“妓楼出事的那段时间一度混乱,官兵狗仗人势,把这里弄的鸡犬不惊,没几日她就病倒了,整日在房中休养,也不让我们派的人去照顾,便没再见面......好像.......”他努力回忆着,“她恢复以后,便成了这副声音,言是药物作用再加上从前卖唱将嗓子毁了,从那时起便只能细语言吐,你别见怪……”肖煜边讲边自斟了碗酒,他为她的不幸而惋惜。
若离自然清楚,这便是那女子设的局!也就是说,就在她被秦陌寒救走之后不久便顺利顶替了荀烟的身份!一那正如肖煜说的一一是在自己险些被辱,也就是所谓“出事”之后的几日!!!
如此说来,她便全明白了。
“怎么了?”肖煜望着若离沉思的神情,心中生疑。
她犹豫。
此时她多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待自己是那么真诚!他理应得到真诚的回赠!
可为什么莫名说不出口?!
自己要帮秦陌寒吗?!自己已经上了贼船吗?!
可为什么帮他?!凭什么帮他?!是不敢还是不愿…….她似乎愈来愈看不清了….…
“没什么……”万千言语汇成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悄然滑过空气,她斟了盏酒细细品着。
肖煜也笑笑,两人便对饮起来,一晃已过了些许时辰.....
“王爷是不是喜欢她?”已经不知自斟自饮了多少盏,她只觉头脑微醺。
不料肖煜却咧开嘴笑了,他红了额头,也有些醉了,那笑中却带着苦涩.…“将军的女人,我哪敢喜欢啊?…...…”他混沌的眼神中闪过一瞬遗憾,仿佛在追忆过去。
“你们两个…...都往他身上扑......”
“一个都没好结果……”
他迷惘地笑着,又斟了满满一盏酒,颤抖着手臂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我劝你….别不死心了……”他赤红的双眼充满血丝,似认真诚恳地诉说着什么。
“徐大哥是个君子……他委屈不了你.…....”
他忧心重重望着她,眼中全是混沌的凝泪。却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
她只默默垂着头,却不觉咬紧了唇。
空气凝滞了很久,只有沉默和斟酒的呤叮声。
“将军不敢娶你!”过了许久,他垂眸默言,却引得她一个挑眼将眸光直射入他眼中!
她仿佛再次听到了那来自久远之前一一其实才几日之前一一徐睿的深切叩问!
在她眼中,他看到了不甘,看到了责疑,看到了不安........
但他莫名知晓,她若执着下去,命运只会更悲惨!
“看见那儿了吗?”他抬起疲惫的小臂指着对面的阔窗。
“几个月后,大军就回来了……他就从这下面经过……”
“你若想求证,就来这!来迎他!你甚至从这跳下去!当着众军百姓的面,你看他会不会去救你?!”
“或是等他回来,你直接去营中、去帐中找他!你看他敢不敢留你一宿....你.…”他恍了下神,忽然顿了下。不由得咬紧牙关,如鲠在喉,他垂下眼帘:“你看他敢不敢要你?!”
又是一阵沉默。半刻后,他续言:
“他在乎世人的眼光….…比你更甚!”
这句话沉重地压在她心底,久久挥之不去。
她的心莫名颤抖,但仍然自欺欺人般一遍遍告诉着自己:他醉了!不清醒了!他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只是在开玩笑!
“我...是…齐…王..妃……”她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言出,像是在告诫肖煜,又仿佛在提醒自己。
“我的身子...凭什么给他?”
说着,不由得潸然泪下,瞬间如决堤之河般打湿了苍白的面颊。
“我就知道!”她饮了盏酒,突然笑了。此时却已不甚清醒了,她骗着自己,
“你是他派来的!”她咧开嘴冲他笑,却莫名透着苦涩。
“从你送我鸽子我就知道!”她将头枕在杂乱叠交在桌上的双臂间,指尖懒散地把玩着酒盏发出脆响,却仍笑着……..笑着........
可笑着笑着,却哭了…..…
她又何尝不知在自欺?!这些天,自己想尽办法找着各种理由证明远在边关的他早就知晓自己现在的处境,证明他弃的是自己而不是枫若青!证明这一切都是他的谋划!证明是他欺自己的他骗自己的!证明他并非无辜!........
可若他真的无辜怎么办?
若当真冤无头,债无主,无端被命运戏弄找不到元凶.........
自己又能原谅多少?
“徐大哥、你父皇、将军、番骁…...他们最终不可能处于同一个阵.......”
“你早晚得选择.……”
肖煜深沉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他说的这些,自己又何尝不曾预感到?!却一直躲避着.....
她将脸埋在臂弯中,眼前漆黑一片,只身体在颤抖……却无人听得到那心底的啜泣声……
忽然脑中一片昏沉,意识也渐渐消退……
仿佛那日中了迷魂药...…
肖煜?!!!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里是妓楼!自己答应徐振今天要回去的!自己要保持清醒!却已无力回天……
意识仍在一点点消退……
身体也逐渐乏力.....
抽泣声愈来愈浅,直到无了......
在那最后一丝朦胧的意识消退之前,她仿佛感觉到他轻轻抚着自己的额头,又仿佛听到头顶上近在迟尺却又仿佛很远的飘渺温柔之音......
“睡吧……”
“明日送你回去…….…”
“你可知道……”
“今日你随我出来……”
“陛下才能重视王姐.....….”
“你是圣女!”
“你的意……在他们看来…...…”
“便是上天的意!”
最后几句,她未听真切,便失去了意识。
或许明天........
都忘了吧……
此时,一切都安静了。
歌舞息了,街灯灭了,乐声无了,人声远了……
唯半弯飘窗遥外-一
一轮皎月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