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礼官高呼“太子献礼”,她方从神游遐思中回过神来。煞一转眸,目光却刚好碰上不远处莲妃引着承礼的丫鬟款款而来。
听闻肖贵妃被割舌后,她已居后宫之首。如今看来,这气势恢宏的仪队和高昂亓阔的身姿,以及稳重坚定的步伐,足足展现了一国之母该有的风范和气度。
若离再一次看到: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正如同自己在她宫中初次见面所展现的精明:
她喜爱清静的生活状态、以及刻意与旁人保持的距离感,这让她能够冷静分析每一件事,冷静看待每一个人。--就正如如今时来运转,她亦如此冷静,如此稳重。仿佛这个位置是她注定得到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而她........
却并不在乎这时间。
或许,
也因此得之泰然、享之坦然吧...........?
而她的精明之处正在于她的泰然与镇定:
这些年的冷落给了她清静,给了她置身事外坐山观虎的机会,也给了她未雨绸缪运筹帷幄的殊遇……
等了一世,
她抓住了!………终于抓住了!!!
抓住了便不放手!
她懂得怎样在新的境遇新的身份中保护自己保护儿子,懂得怎样老成持重无可挑剔地做好一国之母……若离不知这是长久酝酿的棋局,还是她本就拥有的魅力,只觉自己在面前的强大气场震慑下,不由自主垂了头,俯了身,屈了膝。
待徐振的随从接入,她方看清那赤锦礼盘上的紫金琉璃壶具,虽是稀罕物什,却无甚独特之处。作为大哥为自己献的礼,未免有些不尽人意。
她不由得向身后执着礼盘的随从转目探去,余光却瞬间扫过徐振那紧紧注视着自己的双眸,心中不禁霎时一阵忐忑不安。
她装作未看见,只无神地盯着那紫金壶,心中却犹疑徘徊着……
她知道,此时徐振必不愿自己对大哥的礼有任何独于他人的表示 --毕竟自己和大哥的事已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众人对这场婚礼本身就各有猜疑--他必不想自己当场搅局。
可想到此,她却偏偏想要搅一搅众人的心思--毕竟……若不是顾及大哥……她多么想!--多么想让这场婚仪背后不可见光的一切公之于众!多么想让一切有罪的人都受到该有的惩罚!多么想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觉醒来后惊觉是一场梦……一切都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她高傲地转回身,故意不去留意徐振因方才行礼责疑的双眼。她向莲妃俯地回礼,双臂延展合中,叠覆额前,一展一收一叩,翻臂正身再叩……三揖三拜,严谨而又流畅,肃穆而又张扬。礼仪所及之处,正是新妇拜高堂之序。
席间虽有人悄声议论,却无人敢拦。亦无人敢驳太子、驳陛下的颜
面。
然而……或许只有她知道--
那旁边的人--
已怒火中烧。
礼序并不冗杂,却拖了很久。宫中上上下下无论品级皆有相应的排礼,若离直挺着腰身站在那儿,冷漠而悠然地瞧着徐振一个个躬身回礼言谢,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
而她的脸上--却总少了那几分“悠然”独属的真诚笑意。
远远地,她望见徐睿呈礼而来。轻盈的步伐中透露着事已功成尘埃落定的欣喜。她朝契灵王眉目传情,向徐振和若离和蔼微笑--那笑颜与刚入宫时佯装的完美面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待她走近了,却犹豫了。飘忽不定的神采在二人的幽眸中一遍遍划过,她徘徊着,抉择着…………她逐渐看到……若离眼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随之她的目光和微笑也坚定地落在徐振身上。--即使她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却未料刚迈开步伐,却被若离一声喝断:“丝琴!”
--她要让她走过来!
--她有问题要问她!
她明确表态让丝琴上前接礼,方回过神的小姑娘却愣了半晌,继而不假思索地向徐振投来征询同意的目光。
徐振虽不甚欢喜,却还是移开眼神退后一步默认了。随着丝琴上前,徐睿也无可奈何地向这边缓缓走来。
她犹豫着,畏缩着,抗拒着。她始终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尽管若离在一刻不放地狠狠盯着自己。
待得近了,很近很近了……礼盘方转接入丝琴手中,未等徐睿依礼后退一步,若离便上前一步屈膝谢礼。正在她未及起身之际,徐睿木然望着面前俯首低眉的她,终于听到了一日多以来让自己寝食难安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
“对吗?”
若离瞬间抬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她!从这个近在咫尺的俯视角度,徐睿看到那双本该青春活力的幽眸布满着血丝和透明的水雾在恐怖地颤抖!看到了她积久不散的仇怨和憎恨!看到了她并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责怨讨伐!
仿如来自心灵深处的叩问!此时多么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曾知道!多么希望自己无辜而宽容地站在她面前,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亲切慰问!
可自己偏偏知道!自己偏偏有罪!偏偏犯了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罪!……以致无颜再面对!无颜再给她答案.......
自己曾经给过她机会的!就在昨晚,自己让她选择过的!是她自己不识好歹固执地要离开,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回来了却还是殊途同归,又不是自己设的局,她又凭什么来苛责自己?!不!自己没有错!一切都是她凭着直觉臆造出来的!她没有任何理由说自己曾经知道什么!又不是自己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面对猝不及防近在迟尺的恐怖眸光,她的眼袖飘忽不定,心中早已忐忑不安。即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至少可以是--无辜的,却还是无法正视她的双眸,无法张口回答她的话。
徐睿眼中的惊慌失措让她在此时下意识地只想逃掉。--她无法面对她!无法静心听她说话!先时从未像此时亲眼看见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这件在旁人眼中仿佛闹剧的事对她的伤害是多么大!
她颤动着嘴角,却无法佯装微笑,更说不出任何话。她蓦然转身随着依次献礼的队伍而去,再未回头。心中却再未平静。
若离呆滞地望着地面反射着成群跳动烛火的镀金鹅卵石,强忍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
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宁愿徐睿骗自己她毫不知情!她宁愿这只是徐振和秦陌寒两个人密谋的把戏!
而如今,她不说话……
却也默认了。
为什么?!
都快忘记了放下了!为什么倏然遇到她了?!
自己都已说服自己任命了!为什么想起来却还是那么心痛还是那么不甘?!
自己在这里百般膈应刁难徐振到底有没有意义?!
而自己又在做什么、又想得到什么呢?!
她再也忍不住,一滴晶莹的泪悄然滑落冰冷的面颊,翻滚至白皙的颈前便已结了霜--里面还藏着些许烛火的光辉和迷离的温度。
徐振缓缓靠近过来。宽大的衣袖遮掩着,他默默握住她的手--却是冰冷得如寒冬里冰封的卵石一般。
他默默加深了力道,传给她寒冬中来之不易的温度,告诉她他永远是坚实的后盾,是伤心时可以放心依靠的臂膀……告诉她他的坚定、他的坦诚、他的信心、他的责任…....
他感受到无论自己握得再紧,她松散地垂落的指尖却终没有丝毫回应。
她倏然转身毫不犹疑地面向王位阔步离去!
那未及暖热的冰冷指尖也随着一股猛力倏然从徐振手中滑了去!
她径自向契灵王行礼:
“七女身子不适,请辞先行告退。”
契灵王严厉而肃穆地望着仍处在震惊中的徐振:
“准。”
远远望去....…
他知道--从那眼神便知道--他在宣告皇家的威仪……他在严肃地警告自己………防范自己….....
“谢父皇。”
她冷着面,无丝毫笑颜。
她毫不迟疑地转身昂首阔步离去。
…一个眼神也未曾给他。
他愕然望着她的背影,倏然间犹疑了。
他似乎不再执着地相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只怕面前的这位“圣女”--她的心已如寒冬冰雪………只怕即使自己奉上一生,也还在原地打转……
他未曾想到她竟不顾自己颜面在谢礼还未完成之前说走就走!未想到她不打一个招呼不给一个眼神就把自己留在这应付一切!未想到她即使知道如何被契灵王利用却还是帮着他打自己的脸!他宁可她恨自己!却不愿让她轻贱!
究竟……自己和她……相处下去.........
会有怎样的结局?!
现在就连自己……
也不再坚信了。看不破了。
但不变的……是自己娶了她的那份坚挺而无可推卸的责任!是自己害了她的那份积存而日久弥新的愧疚!
自己终要保护好她。
.....以补偿。以挽回。
以缓和。以赔罪。。。。。
夜风凉。
独自行在湿滑的鹅卵石径上,手中的宫灯忽明忽暗地闪着幽光,光斑随着缓缓前行的步伐在空气中摇曳着剪影。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飞雪,忽一阵疾风卷起漫天的“丝绒”,片刻又旋转着身姿轻轻落在宫灯的斑影中……夹杂着几瓣散碎斑斓的落红。
她向着风来的方向抬眼望去,煞然一片血红的梅林映入眼帘。漫天的白雪和沉寂的深夜仿佛再也无法遮挡这片傲骨,它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高傲而圣洁地挺起了胸膛。它们释放着美艳,释放着娇柔,释放着热烈而澎湃的诱惑……
她看得痴了,不知觉渐渐移步过去。
不知为何倏然想起去年年时冬夜,手中抚着大哥送的梅枝,却未料被一阵风卷去了缤纷落英.……当时虽心有余悸,却只恍惚片刻….….可如今看来,却是上天真正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她不知觉走入梅林深处,被热烈似火的冬雪红梅包裹着,呼吸着带有丝丝冰凉的芬芳,说不清是怎样的心境。只是瞬间仿佛融化在这片宁静之中,傍身于这片烈火……澎湃而又纯净.....
忽见远处石径上一宫女跑来,沿途还四下寻觅着什么。身姿却还有些熟悉。待得近了,她方看清竟是楚樱!
“公主怎走得如此之疾!可教奴婢好找!”
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若离倒是恍惚了片刻。她知道,以她的性子和智慧,若是不愿来王府,没人能强迫得了。然而,她放下了,不计较了…....重新来面对自己了!
--从她真挚的眼神和轻盈的言语中,她看到……她想要回到从前了!她选择了珍惜眼前而非铭记过去!她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而是来帮自己的!
望着她,她欣慰地笑了。
却没有任何话。
“太子的礼物让公主不快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坦率的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改。她探寻着若离的眼神,眉眼间却带着活泼顽劣的笑意。
“奴婢这有个秘密,不知当讲不当讲。”她故意翻着眼皮望着天空,转腔折调地说着话,故意逗弄着她。有时在她看来,若离就像一个小妹妹,纯洁善良的心地注定不会冤了她太过,不时地逗弄一下还蛮有意思。
若离刻意移开眼神,眸光不经意划过她手中摆弄着的那个不起眼的盒子,望向旁边挺立在寒风中的幽幽红梅:
“既不知当不当讲,又何必卖关子?”
她嘟起嘴,随意撕下一片通红的腊梅,用尖利的指甲一瓣一瓣捻得粉碎。现在她已无心无力也无那份轻松的心境再去听她的顽笑话,一切都显得如此阴沉如此黯淡,如今她来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倒显得刻意了。
“听说这物什挺贵的,据说当年还是太子母族的传家宝呢!太子的礼物自不在那宴上,公主若不感兴趣,奴婢便丢了去!”
说着,若离视野的边缘处立时出现了一只七彩石镶珠的精美玉簪。
她的目光立时被它勾了去!整个人也一时被它勾了去!
她伸手去够,却被楚樱猛的一撤手扑了个空:
“公主不是不屑奴婢卖的关子么?就当奴婢没说好了!”她估计挑逗着她的情绪,像在逗一个孩子。
“给我!”她再次逐过去伸手去够,楚樱却又跑远了些。
就这样,二人在飞雪红梅中追逐着,欢笑着....
似乎在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逐着不时地闪现在自己前方、身侧的玉簪映衬在宫灯下散发的熠熠荧光,仿如追着他的足迹……即使知道永远追不上,却无比安心....
因为她知道………它总会出现在身边…...从不曾离远....
就如大哥......
总会闪现在不远处的某个瞬间.......
他或许只是想逗逗自己,只是想让自己多一些欢笑和乐趣……
也或许-
在深林处,默默地…..…
望着自己!
追逐中,一个急促的转身,寒雪横飞之下,她目光倏然闪过梅林的边缘--他就在那!!!
那双幽瞳散发出的光芒她永远都不会忘!!!
可再一转身,暮然回首,却不见了那身影……
……只有漫无边际的凄凄寒梅在满眼的骤风狂雪中摇曳颤抖着,艳红的麟瓣旋转着翻飞上天,又倏然飘散,片刻后落于地面………为这洁白神圣的寒冬装点着华丽而不雍容、娇艳而不失优雅的斑斓。
一阵恍惚倏然。
她伫立在原地….…
痴然望着闪过他身影的方向黯然神伤。
不再逐了,不再愿了,不再盼了.…....
皆是梦一场!
梦醒了,也该清醒了……
“还给他罢……”
她黯然失神地望着那个倥侗的方向,声音轻得仿如雪打梅梢。
但她确信她听见了。
她知道大哥送自己家传的发簪意味着什么!
可事情既已如此,他还想做什么?!
他此时给自己希望又是何意?!………又有什么意义?!
他当真以为还有希望吗?
可自己累了,乏了,闹够了……...
没心思了,
也不想再争了。。。。
只愿他......
功成所愿。。。。。
便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