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若离一日未出离显宫,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若干宫女各个训练有素、成熟持重,服侍、置备得周到细致,不敢有丝毫怠慢,竟比当初自己身为公主时更尊殊精致周到不少........
只是,若离自不欢喜这紧张压抑的气氛,无了夏日聒噪的蝉鸣,无了宫女太监们时不时的打情骂俏,无了采菊有意无意的叽叽喳喳,全宫上下沉寂得如一座坟冢,这让若离更加萌生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忌惮……
--她不愿,不愿步入他的后宫,不愿只为以“圣女”的身份为他坐镇江山便担着千斤之重的非议和唾骂蹉跎一生………
……她想到了殊荣常在却刺瞎了双眼而仍不得庇护的肖晴落,想到了被他似木偶般的牵线步步算计而含冤致死的祁兰,想到了自一进宫便被一汪池水束缚了心智而只能蹉跎岁月的莲妃,还有那不得已处处谨慎小心、不漏任何破绽不结任何怨敌才得以自我保全的徐睿…….她不知自己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却不甘--不甘被所谓的“天命”百般欺凌......
或许.....还有机会!
--有机会反了这天命抓住机遇奋力一搏!
正胡乱想着,已临近傍晚,只听木联雕门被清晰明确地依着礼法扣了三下,继而门外传来通报宫女毕恭毕敬的声音:“禀报郡主,陛下传见,轿辇已在宫外等候。”
这不惊奇,自己当初在大殿上上演了一出闹剧便毫无交代地一走了之,如今经了数月回来了却未直接去面见父皇,而是去了祁兰的牢狱探根问底.......
自己在躲.....
他也定知道自己在躲。
昨日、今日……他一直在等。
此时,他终于等不及了。
只是自己……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不确定,若权当做不曾听进去祁兰的话,不曾在意这离显宫的变换,只当时过境迁,会不会能够侥幸逃过一劫?此时,她情愿抱着这样的侥幸佯作愚钝,“不见、不思、不闻、不问”.…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添着俏皮灵动的玫红额妆,希望这融着舒然和童稚的点滴能唤起父皇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唤起那片慈父的良知。
由于初回宫,身份又如此尴尬。自不宜装扮得太过招摇,莹儿为她上了淡妆,简单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发髻,倒更添了几分江湖柔美洒脱之气。正欲簪花,若离轻轻抬手挡了她,从妆奁中取了母亲留下的那支玉兰花簪:“着这个吧。”她的手仍悬在半空犹豫着,她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公主不宜拘得太过明显,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如今听到莹儿这一句“公主”反而倍感亲切。
她无了话,默默放下手臂,不自觉将簪子塞入了袖中,任由着莹儿在髻旁簪了零星几只银白晶丝钗,整个人看上去倒精致迷人不少,饰物虽少但毫不刻意,却又透着几许淡淡的飘然慵倦之气。
出得殿外,见亦是御驾鸾车,竟差了六个仕女六个太监前来迎着,阵仗之宏竟比肖贵妃还要多几分。新任太监仁立毕恭毕敬等在明黄的步辇旁,见他们出来,遂过来行礼。
他欲抬手扶若离上辇,若离却先发了话:“此等荣耀……”她抬眼轻蔑地瞟了一眼仁立,“我一个小小郡主可担不起……太监这样安排--”她绕过仁立徒步向殷政殿的方向走去,“--真是不识好歹!”她只留给他一抹洁白的背影,故意将声音提高了许多,莫让众人仅观表面错会了父皇的意,但话音刚落,便不禁自嘲地轻蔑一笑:
当真是欲盖弥彰罢了……
又怎知………非是自己会错了意?
对于这位仁立,她没有许多印象,但仅凭那日曲庞的尸体还在大殿之上他便已顺理成章的服侍陛下左右,总让人莫名不悦。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谁都无意招惹,却也都无意逃躲,无论了道与德,顺了时应了势才是他们最明智的抉择。
莹儿见若离此举,忙上前向大监补了礼:“郡主午时食重了,走走也是好的。”仁立轻笑点头未再言语,只命令起了轿。
一路走着,后面一众宫人抬着御驾跟着,转过数处宫巷、行过数座回廊,一路该看见的尽皆见了,无论何品级何地位也尽皆跪了。望着道路两旁时不时附身伏地的宫女太监、侍卫将军、官女妃嫔,若离心中百感交集,而后反倒生出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们跪的、礼的是这身后的龙辇,于己又有何干?自是不用理会的。
渐渐快到殷政殿,若离只觉步伐愈来愈沉,心亦愈来愈沉。
待太监进去通传后,若离随他行入殿内。“莹儿姑娘请在此稍
候。”莹儿正欲跟上,大监着几个侍卫将她拦下。
“你回吧。”她停下,回头冲她轻笑。如今,一切都尽看父皇之意了,该怎样也便认了,又何必白白耽误了这不相干之人?
莹儿眼神黯淡下来,似犹豫着什么。若离笑笑,方回过身,背后传来低沉清语:“莹儿在此等着……”她咬了咬唇,“……直待公主出来。”她知此时她内心之重,也知今夜若这殷政殿一直平静安宁毫无逆生,便会“搅扰”得全宫上下不得好梦。
若离忽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这从莹儿身上从未体尝过的温暖关切,虽不知这份暖意是予自己还是大哥,却足足欣慰了。
她未再回头,跟着大监行入殿内。
“父皇不在?”正堂并无人。
“殿下跟奴才来。”仁立引着她向内殿走去。
内殿唯侍寝妃嫔可入,她知不妥,却并未回绝,此时便尽皆是父皇的意,即使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来反抗,也不过是他的掌中之物罢了。再说自己一无名份,二未沐濯,三未及笄,若由着小时那般任性到处乱闯,自也没什么的。
若离随着他穿过一扇又一扇隔珊联门,各个有两个太监在外把守,每行过一处,便闻身后双门关阖果断犀利之声响,虽能及预料,每逢于此,内心却一次又一次起伏惊惶。
越过了五扇门,亦接连阖了五声锤心的剧烈碰撞,大监引若离来到内室。
只见大殿中央条条轻纱薄缦,如瀑般自高悬的殿顶倾泻而下,那灰白交织的朦胧笼围中,契凌王端坐席上,独自摆弄着棋局。黑白交错下,“战局”正值激烈。
若离方站定屈身行礼,“参见父………”她犹豫着如今形势该唤父皇还是陛下。
“免了。”他打断了她的话。朦胧的纱绸后面,契凌王仍专心于“战局”,丝毫未抬眼看她。
“来!近前来!陪朕,弈一局!”沙哑的嗓音传来,尽是疲惫沧桑之态。
她犹豫,仍原处站着,未敢进前。
“怎么?……离宫数月有余…...倒生疏了?”她不明这生疏是指棋艺还是关系,却觉皆有所指。
“女儿本不谙棋法,怎奈无心……却入了局,去来纵横……全仗父皇让予,若论一己之力,且是胡乱搅局罢了……又凭甚与父皇对
弈?自是妄自狂傲了………”她探颈垂眸恭敬地盯着地面,丝毫未抬眼。此时,她只能处处小心句句揣摩拿捏分寸,她自知稍有不慎稍有得罪 --或太近、亦或太远--便会让自己永葬深渊。
“谦虚得很哪!哈哈哈哈哈哈………”契凌王沉声低笑,“你可知………当初竟是你这一招混沌“打乱了重来”……”他轻笑两声,“帮朕赢了蒲城一役!”他深呼吸一口气,不知是舒是慰,是希愿还是感慨,嘴角确是蒙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来………”他长吐一口气,“你还真是朕的贵人呐!……”
“那是将军的功劳,女儿当初论的是棋局,本无如此考虑。”仍旧清零淡雅地徐徐作答,她故作着镇定,内心却早已起伏跌宕。
她不知那初来殷政殿时,秦陌寒是怎样边读着兵册边揣摩她的话,也不知他凭何第一面便信了自己会无缘故帮他赢了战局,更甚在父皇面前言自己的“功劳”--那自己权当是累赘,丝毫不愿承认的“功劳”。
“陛下,已过了时辰,可否传膳?”忽一声甜美如甘泉的稚音从门外飘来,一个年轻的姑娘进来,笑盈满面地问询,她只微微屈膝,并未行大礼,也未依礼进言,谈吐间尽显随和大方,还微微透着些灵气。若离背对着门,自没看清她的样貌,不过仅凭她能进入内殿并如此随意地问询父皇,便知此人地位可见一斑。但此前从未听闻过父皇身边有过隐秘相伴的红颜。
契凌王隔着纱帐望了一眼若离,“传。加副食器。”这声音浑厚沧桑,却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听闻此言,她忽扑通一声跪跌而下,立时头抵双手迅速扣按于地:“七女不敢!”她知即使是皇后也未有过与父皇同案而食的殊遇,更何况是自己!?本依着年幼与他嬉闹便无什么,偏是如今这尴尬身份尴尬境遇让自己早已对他失了那份亲近与情怀。如今眼前这个人,面相身型如此熟悉着,他周身围绕的气息却是无比陌生,甚至冷漠遥远至无法触及。
“无妨。”契凌王轻轻抬手拂帐出来。徐徐漫步到她身前,竟是俯下身双手扶起了她。“来……朕只想同离儿食顿便饭,聊聊天……”恍惚间,仿佛幼年时那个毫无计较毫无猜疑的父皇回来了,她无知觉顺从着他逐渐上升的臂力徐徐站起,不由自主地脉脉含笑凝视着他的双眼,漆黑的幽瞳在红漆雕花窗格外射入的西斜璀璨中闪着滢滢异彩。
那姑娘又进来,从一众宫人手中的食盒中取了青花盘碟,精细地摆着膳食。若离这时才足足看清了,竟是当日在那妓院中哭求自己相救并借予自己衣物的姑娘!当日险些被那醉汉强奸早已吓破了胆,便只顾了自怜自伤,入了军营又一连串遭了如此多的事端,竟是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此番亏欠多少竟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但想来那桩糗事本无几人知晓,知道的也都是秦陌寒身边人或被他封了口,如今这姑娘倒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父皇的身边,莫非秦陌寒有意拿此威胁自己?!他当真背着朝廷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若离不禁一阵惶恐,瞧她的眼神也莫名忌惮狐疑了不少。契凌王自是注意到了,却未言任何。
“军中的遗孤,留在军营不妥,当日随秦陌寒来述职,朕见着倒是个机灵的,便留下了。”见若离满脸惊诧狐疑,待那姑娘收拾完食盒出去,契凌王方解释道。
好一个一箭双雕!
秦陌寒怕不是当初救了她又刻意安排她接近父皇的吧?!这样既可在父皇身边安插眼线,方便他做自己的事情,又能暂时威胁自己不会将在军营的所见所闻一并交待!当真是走得一步好棋!
但回想来,他如何敢笃信自己不会把这姑娘的身世戳穿?如何敢相信自己不问缘由地偏袒于他?要知道,若自己当真有意挑起他与父皇的矛盾,仅凭他这两年在自己面前漏留的各种端倪,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只是.....他早已算准了自己…...不会这样做。
不错。的确不会。
这国,这皇城,这社稷江山,有他,有父皇,才得以安稳。虽气不过,却自知无权凭了一己之私这样做......
不知为何,一旦扪心自问,得到的答案却是不愿伤及任何一方,愿他们和睦,愿他们扶持,愿他们彼此信任………她坚定地相信着在军营中秦陌寒意味深长说的那句话:
“我予他疆土,他予我荣耀。”也唯有这样,才是国家得以永昌的关键。这样的“对峙”或许是父皇、秦陌寒、自己都不愿率先去触及的底线,而谁先打破了这个平衡,自己也势必将拼尽全力阻止挽回,甚至不惜一切与他同归于尽!
见若离因了那姑娘而出神,契凌王自觉有些异常,却未多问。他径自坐了主位,扶若离坐于他旁边,若离却是拘谨到连握食器的双手都在隐隐打颤。明明山珍海味样样俱全,整顿膳食到口中却无比乏味,甚至隐隐苦涩。契凌王见她如此,便和蔼地微笑着为她夹菜,她每每欠首拘礼回应,却仍是食之无味,心绪烦乱。
“你在军营这些时日,营中可有不妥?”契凌王夹了只滢黄的虾子轻轻放进若离碗中,她微微欠首致意。
若是在昨日清晨那担惊受怕的气头上,兴许将一切有的没的再加上自己添油加醋杜撰的都一并说了。可如今冷静下来,却不知如何答了。她自不愿他骗他,背叛他,却也不愿父皇那多疑的性格和对权势的执着让他将事情想的更复杂,以致一气之下造成任谁都无法挽回的后果。而自己,对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国家已付出了太多的情感....自私、挑拨……永远都不会、也不能是自己的第一选择……
“将军待离儿很好……未、未发现……有何不妥。”她目光闪烁、游移不定,契凌王却早已看在眼里,却只垂目笑笑,未言任何。
“陛下,齐国公新贡了梅子酒,现下时节正好,南国的青梅长得最是新鲜!见着陛下无闲,便只让领了酒进来,国公还嘱咐,今年的梅酒淳郁气胜,陛下可切莫贪杯了!”又是那般银铃似悦耳的声音,活泼动人的热情气息扑面而来,听来叫人心情舒畅愉悦不少。只是在父皇身边服侍的时日不长便已能接触到齐国公,她毕竟是秦陌寒派来的人,父皇赋予此等优待后果必不堪设想。
“齐国公是我契凌把守边关的重臣,此番与弗央国常年交好全赖于他,既来参拜,父皇岂有不见之理?还生生得与离儿在此闲话,倒耽误了辰时……”她望着渐暗的窗外撒起娇来,现在只想随便找个理由溜了才好,若入了夜再在这里 --这只有侍寝妃嫔才得进的殷政殿内室--明日宫中的流言定传的满天飞了。她徐徐起身准备回礼告辞。
“哎!无妨!坐下,朕还有话要问!”契凌王义正言辞,从那姑娘手中接了一盏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坚持,若离也无了办法,只得坐回原地。
“昨日,那番肖又来见朕言说提亲之事,道是彩礼都备齐了……”契凌王乜斜着眼神观察若离的反应。“你怎么想?………”平淡的话语间透着隐隐的不安。
“离儿不愿嫁去番北。”她突然起身跪下,“这片土地……生养了离儿。这里有母后、有父皇、
有………”“大哥”二字到了嘴边却又犹豫了,“有……兄长。离儿不想嫁。”
契凌王忽然慈蔼地笑了,她相信这笑是真挚的,那仿如一个老者得知自己的儿女得以永世相伴承欢膝下的欣慰,让人无法不相信那一刻间的美好,并被它深深吸引。
“来,起来。父……”他说不惯,却还是瞬间改了口,“朕。只想和离儿聊聊天。别拘着………”他亲自扶她。她拒绝,跪着向后退了半步,始终垂着头未瞧他。她怕!她怕看到他的眼神而心软!她怕自己对他一向的敬畏和顺遂会在今夜、在自己都不知为何的情形下害了自己!此时已顾不得了什么天颜震怒,只求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借口便好!
契凌王亦无可奈何,便由着她跪在地上躲避着眼神,“那………可愿………留在宫里….….与朕…….…共
享………天伦………”他亦紧张,背对着她,握着杯盏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那盏在嘴边微微震颤,香醇的美酒顺着盏壁一颗颗滴下。
他终于问出了口!
此事证明了一切的猜想全是对的!这并不是自己胡乱揣测!
然而此时却早已无了那份令人骄傲的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失落.……锥心的失落!
他为何要说这番话来伤自己的心?!曾经那个令人敬畏的父皇、那个令人敬仰的慈父又在哪?!明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自己却莫名存了侥幸,存了那本不该有的重获良知的希望……
希望越多、失望越重!如今只是这天涯被拉得愈来愈远,渐渐
的………再也回不到那当初咫尺的距离。
她明白:他在犹豫。否则他不会来问自己。
他在犹豫着利弊的权衡。终究是信了这天下皆知的传言将自己留在身边保得国家安宁,还是以自己的权势和力量笼络番北人心为他开疆扩土………他亦怕!他怕自己留下为他带来的不是昌而是劫,怕自己嫁往番北反而倒戈任其壮大……毕竟自己足可乘着这“圣女“的身份一呼百应,到那时,便不是他、也不是任一个帝王能够控制的局面……
只是.......
兴与亡,本来就是对立面,既同时出现在自己身上,便是明令那准备好迎来盛世的君王也必时刻准备好面对亡国的隐患,自己之于他们,便始终是个谜...…
上天是公平的,自不能赐予他们得尽利益,也不会令他们一败涂地……“圣女”这柄双刃剑如何用,且全在他们自己。亦或许,也正是凭了这永远共存的锋利韧
角……今日才得以在这茫茫尘世的处处算计中保全自己....
自己在母亲腹中本就身份不明,若不是为了这“圣女”的名号他自不会准许自己活至今日.......想来,却是他施了恩,但这充满利欲的恩宠总显得愈加讽刺!
“父皇……”她仍垂着头,轻启朱唇。
此时………只想这么唤他。
或许,她对他,亦有情,亦多情!这十几年的恩宠与共处相融早已超出了仅仅亲情………她明知生于皇家,那过于细腻的亲情本来就是奢求,却每每想要在父皇身上奢求更多!而他,无论如何苛刻,亦每每心甘情愿地如了她的愿………他享受着她在身边绕转着撒娇,她亦享受着这世间唯有他能给、并毫无介意而予的安全感。
她确信,他若能像从前一般如亲人一般的待自己--即使再多一分也好--便足会是一世的快乐欢愉!
自己说不清对他是如何的情愫,只是对他…....从来未有当过“父皇”以外的人来看待、考量……如若他自当初便许了自己一个“郡主”,或许今日,会毫不犹豫心甘情愿地回答他!
而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多年父女相称,倏然间失了亲,多了情,却总觉刻意,其间关系似隔了层纱,朦胧而虚幻……仿如从前的一切荡然无存……
“父皇.……”
“离儿.……”
她抿抿唇,
“想逃………”
嗓音轻颤。
她顿时红了眼眶。
不知怎的,她仿佛在朦胧中看到当日殿中的母后!
一样的宫殿、一样的处境、一样的话语………仿如一切悲剧重演……如此真实着....
“这皇宫……”
“离儿待得倦了……怕了………”
“也无心……”
她张合着朱唇,却不知如何脱口,
“再……做什么圣女.......
为谁......
效忠了…...”
她说得轻,不确定他听见了多少,又听进去了多少,却只轻声说着,不知是在为母后诉苦,还是为祁兰申冤,还是为自己辩驳……却是话说及此处,内心便倏然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
见此,契凌王亦感触颇深,便转过来扶她起身,“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聊些旁的罢……”他心疼地伸手为她拭去泪痕。
二人一直聊至近夜,谈及后宫、前庭,聊及玄灵观、军营.…….论了各人、各事、各理,他却唯独未提及祁兰。他或许亦不知祁兰在最后一刻对她说了多少,但她既然已知,他也自明这将成为他们彼此心中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越是触及,越是回避,越是在意,越是憎恨……
外面不知何时早已下起了初秋的冷雨,搅打得窗棂檐瓦阵阵噼啪作响。
契凌王一句句说着,她只一句句无心应着,酒亦是一盏盏酌着,眼中全是渐深的夜色与渐明的烛火融搅而成的涟涟光斑。
她盼着,盼着.....
盼着他放手,
盼着立即离开这似是而非的境遇。
说也奇怪,往年的青梅酒醇粹甘甜,却并不会醉人,即便是常年毫无饮酒之好的人若饮三五坛也最多微醺。但今年这酒却似不同,方对饮了几盏便已觉醉意朦胧,早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陛下,太子与番北王子前来求迎郡主………王子被拘在了亓擎门外,不得陛下一句答应硬是不肯归去……只是这太子爷”他犹豫着,“………就跪在这殿外……外面雨下得紧……还请陛下定夺……”仁立自知其中厉害,不得不冒着打搅陛下雅兴的风险通传。
听闻此言,若离忽感头脑猛的一热,借着青梅酒的朦胧醉意,便倏然两行清泪打湿了清冷的面颊。
窗外的秋风烈雨席卷着落叶翻飞旋转,在阵阵犀利的电闪雷鸣中刮划着窗棱,那片片枯涩的秋叶瞬间如一只只魔掌猛的贴近窗子,又瞬间被这狂风掀了去,却又不知飘向何处........
她只悉心感受着紧锁的窗棂间仍寻着缝隙不断钻入的刺骨冷风,悉心感受着这股潜入心底的令人发指的寒意……此时,似乎与他心在一处,身在一处,共同感受着这份自然赐予的洗礼!
她想要见他!
立即见他!
就在此时!
至此……忽而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而那个希望正是他!
至此.….…因了这感动、因了这心动、因了这激动!她唯愿不顾了一切随他而去!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拖着醉乏的身体瞬间腾起:
“父……皇………”
她痛苦而艰难地唤着那近在咫尺的人,却早已泣不成声,瞬间声泪俱下。
“对不起!”
她不想过多解释,也无任何可解释。只此时冲动毫不拘礼!她希望,并且深信不疑--
--他,会理解.....
………一切!
她倏然转身向外跑去,
契凌王未言任何,亦未阻拦。
初入时那仿如行过漫长旅途而跨入的道道珊门从身边瞬间掠过....
忽然间恍似一梦!
这样懵懂中来又匆匆中去,仿如在梦境中自由穿梭,出了这殿阁,一切便也回到了原点……到那时方知:终南柯一梦,美韵犹存,久久弥香值得回味,却能在一笑间轻弹后忘却…..
她知,自己逾越了。
此番并非仅仅“得罪“二字可以囊括!
她知,他不追究,并非不在意。
他若事后追究,定是自己与大哥都逃不过的惩罚!
她亦知,他为何不追究。
他信着自己仍存理智的考量,信着自己心中始终清晰地明白事理:
此番若随大哥去了,今后满宫的谣言是任谁都无法阻止也无法承受的,那将比自己在殷政殿内殿宿一宿更为严重!那毁的将是他的整个前程!
他信着自己……不会这样做….….
而他--独自跪在凄风冷雨中的他........
又怎会不知?!
如今他拿了整个前程相搏、来维护自己的清白之身,自己又当如何?!
现下只恨自己在急匆匆却又跌跌撞撞的步伐下,在身旁瞬间拂掠而过的猛烈横风中,愈发变得清醒,也愈发不坚定.....
每出一扇门,暖炉的火光渐少,空气便又冷了几分,离他却又更近了几分……然而此时,却感受不到他的暖意……怎奈愈加寒冷的空气驱散了酒意,随着匆匆步伐疾速的前移,她愈来愈清醒:背后--愈渐远离的他--
他的沉默,始终是在警告自己!
而此时的自己,已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他料定了,不必他阻拦,自己亦会回来.......
怎奈……虽不愿,却只能“心甘情愿”地照做,“毫无怨怼”地遵照他的意旨亦步亦趋!
这便是他的高明!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局里,却明明像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伤了人,却只能自怨自艾!
……事后想来,却只令人唏嘘........
渐清醒了,她的脚步亦愈来愈沉了。
或许,已没有初时那般坚定了...…
由急驰,渐渐变为小跑,继而渐成踱步……
而此时,最后一扇门已近在眼前了,她终究迟疑了。
她轻挪着步伐向前,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倏然飘荡在那相隔的一道门外清晰可闻的寒风中向自己发问:你来此作甚?
她无法回答。
终于,在五只纤纤玉指紧紧扣住门环的一霎那,
她驻了足。
不禁扪心自问.……是啊,来此…….做甚?
或许.......只是因了一时感动.......想要......只是想要,多看他一眼罢......
她紧紧压扣着那扇门--那在咫尺之间阻隔着雨夜、阻隔着狂风、阻隔着他的最后一道屏障--犹豫许久......
泪……
早已湿了面,花了妆...…
此时,她知道,清晰的知道:
那门背后、风雨中,是一双怎样的深邃幽瞳在期待,在企盼!
她知道,那令自己日日挂念的尊贵而温柔的躯体在残风冷雨的摧残下是怎样的落魄不堪令人生怜!
她知道今日他既来,便已铁了心要舍了一切弃了一切来搏!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勇气相见,又有没有信念在相见后摆脱那令人疯狂的迷恋!不知在他面前,自己还能否保持清醒、保持理智…....
保持........
距离….…?!
几番犹豫,她终究推开了门。
随之而来的是夹杂着烈雨秋叶的狂风迎面席卷,她的及腰青丝瞬时被吹散,那唯一散束着的发簪
“铛”的一声落在满是积水的青瓦岩上,溅起星星点点玉滴....
外面守卫的太监见她出来,忙撑了伞,只是雨势借着恣肆狂舞的斜风,岂是区区一把油纸伞可挡的?风虽小了些,她却早已在迈足出殿门的一瞬间湿了通体。
她接了伞,方能睁眼抬眸望去:
面前--
数十级白玉大理岩阶,似是在他与自己之间铺了道蒙着水雾的明晃晃的天路,如此辽远.......
阶下的他,无人服侍,无人陪伴,无人撑伞,甚至无人问津,不识者断不会相信这卑躬屈膝自取凌辱之人竟是当朝太子!
他亦不知自己何来勇气又何来信念,只是劈头而下的雨早已浸湿了一切幻象,呈现了一切真实--那最不尽如人意的真实.......
此时的他,身披水帘,仿如被千年封存在水幕冰晶中的雕塑,每一处细节都惟妙惟肖到锤人心弦、惹人触恸。雨水不断顺着垂在脸侧的乌发疾流而下,经了高挺削凌的颧骨滴落在地,形成透明的涟涟水幕。
此时的他,深垂着颈,眼神空洞,却无比坚定。
他不知能否成功,但无论如何,他愿陪着她!令她不致孤独时恐惧,不致痛苦时无人诉,失落时无人依……令她时刻清醒地明白--
他在!
一直都在......
从未变过!
怔怔地望着他,她不由自主挪动却步。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感动着……移不开眼,也移不开心神。
缓缓行着,绣花锦履踩着白玉石介,冰冷的雨水瞬间包裹了双足,寒凉之意猛然侵浸整个躯体....…
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却愈来愈想哭。明明在殿内便早已料想到如此情形,如今真实见了,却愈发独痛.….…
明明早已在理智的指引下坚定了言念,如今渐渐近了,却愈发不清湿......
此时该犹豫还是该任性?该清醒不是该放纵?自己却已无了答案。
朦胧的眼角余光中的水帘外多了一抹倩影,他倏然望见她--那不远处飘渺虚幻的雨幕中,孤零一人.…白皙的纤纤玉指紧紧握着油纸伞,指间不断滑落着冰冷的雨水。凄冷的面容如九天之魂,妆已花,分不清是雨是泪,尽皆倾泻而下,只是水幕之重仍挡不住那后面苍白冷艳的面颊…… 如瀑的青丝无丝毫装饰,迎着疾风冷雨肆意翻飞、洒脱无羁,一袭白衣与足下的道道白玉青石融为一体,在漆黑的夜雨中愈发摄魂耀目……
见到她,他忽燃满心的欣喜!
他徐徐起身,生怕这雨幕中的人儿终是幻影,怕不公的上天在这满心期待之时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怕它方给予了希望便夺去一切仅留了失望,怕自己稍有不慎、她便瞬间在这迷幻的雨幕阻隔下消失不见!
而她,终究驻了足--在离他不远处。
她不敢再靠近。
此时,她无比清醒的知道,什么该取,什么该舍--他既能抛了一切来予自己清白,这份情谊便已记下,并将封存在心底永不忘怀。而自己,既承了这份恩,这份情意,又怎能凭着一时自私任性夺了他的抱负毁了他的前程?!
在她坚定信念的一霎那,她想回头果断离去,却在未及反应之际,猛然间投入一个仿如尸身般冰冷坚硬的怀抱。那自不远处奔涌而来的强大冲力令她险些失足,然而那紧紧附拥的力量却足以使她在失重之下立在原地……她一惊,手中的伞顺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瞬间滑落,又猛然被狂风掀翻在地,疾雨趁势打裂了伞翼,也瞬时将紧紧相拥的二人封存于一层冰晶般的雾气。
此时的他,已失了素来的冷静泰然,也失了囚于身份的尊崇持重。
此时的他,当真方寸大乱,理智全无。
他......是真的怕了。
第一次……怕了……..
--为她的安……心颤抖了!
第一次,他从不愿相信父皇会作出的选择发生了!就在他眼前,如此真实地发生了!他始终信念着的父皇的良知、以及她在宫中可仰仗他而获得的“绝对安全”尽皆在这雨夜的瞬间荡然无存!不曾有任何时候似现下如此这般清晰的明白;
护着她--
只能靠自己!
至此,他方看清,她所倚赖的那些表面权势不过是一张张嗜血的面孔、噩梦的摇篮!不过是她留给自己来看、以求让自己安心谋取霸业施展抱负的假象!她自知早已入局,却佯装一切安好,从不提及,也从无索求………她………亦是拼尽了一切,甚至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来护自己的太子之位!
至此,他已不信了任何人!他自知护这“天之圣女”的周全远非一己之力所能及,但………他愿一试.....对这责任、这重担……仅凭一己之力,全力一搏!
“跟我走!”
轻虚沙哑却深沉幽邃,从无如此坚定。他不顾了一切!--即使是在半夜从父皇的宫中抢人!
她悉心瞑目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紧紧束缚,紧得令人窒息。他的身体此时已失了素日的炙热,却是冷如一块寒冰将自己永远地封存……那浸透身心的冷意瞬间侵入内心深处,唤起潜藏在心底已久的情愫,欲将尽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若能够,她情愿在此冰封永世……无关冷暖.....
……被他拥着--便足矣!
不!不能!
再不似此时一样清醒!
她猛然集聚了全身的力量挣脱那具冰冷的躯体!
借着猛烈爆发的推力,她倏然转身沿着宽宏辽远的白玉“天路”朝着殿门奔去!
他在一瞬间怔住了..…
他想要唤住她,
却不知怎的喊不出任何话...…
他想要追回她,
却不知为何迈不出一丝步伐……
不知何时已习惯了事事顺从她,事事由着她。
而今,她的选择,却已不知是出于忧心还是出于真心!
于他人,他皆可不理--但父皇不同。他深刻地清楚父皇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是她的天,是自出生便一直庇护笼佑她的神明,他对她的情似乎已不限于宠溺,而她对他,却是早已超出了“父女”关系的信赖与崇拜。如今挑明,他却愈发不确信她的心意....…
此前,在她的事上,他不曾犹豫。甚至已算好禀了父皇放弃一切携她一同离去!
如今却不料事态突变,如此之疾……遇上他,是真的怕了……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不禁开始怀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每次她令人惊异的举动都透露给他从未敢想的讯息:
她要的--
不是情,不是爱,不是欢,不是喜!
而是那份她从小便缺乏的安全感!
而这份安全感,必是由包罗万象的权利顶端之人所给予!她是圣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若她当真执着于这份求而不得的安全感,又有谁是比父皇更佳的人选?!
他望着她,揣不透心,亦迈不开步。
只在淅淅沥沥的空旷之下远远注视着那愈来愈小的飘忽倩影.….….
她念着他,跑得愈疾,哭得愈伤。
急于逃离这片空间的悲,毫不犹豫地关起殿门后又瞬间后悔.....
她背倚着殿门滑落在地,却早已在一瞬间泣不成声地爆发。
背后咫尺间的门外如此安静,仿如空无一人,只淅淅沥沥的雨仍涟涟不停。
但她知道,他在。似能感受到他的惊诧沧眸穿透门廊注视着自己!
她亦知道,方才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一直在窗间远观着一切!
她知道,今夜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让他接了去,以致在各宫心意与他之间、他与父皇之间埋下长远隔阂的种子。
她也知道,此番因他越了矩,若再更加放肆下去,父皇便更加容不得他.…..
是时候面对了!
今夜。。。
注定无法逃避。
过了许久,她情绪稍稍平定。
外面却始终安静。
“与他送伞……怎反淋了一身雨?”温柔关怀的沧桑男音从头顶传来,继而一帘明黄青龙纹的披风缓缓落在身上,若离忽觉一阵温暖覆遍全身。
深埋在双臂中的面颊渐渐扬起,上面还星星点点梨花带雨,映着窗外雨水反射的月光闪闪发亮,甚是惹怜。
契凌王将她扶起,他握着她的双肩,两只宽大的手掌足以笼住她窄小的肩臂。他未言任何,垂着头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心中思忖着什么。
“来人。”他忽轻唤。
她抬起黝黑的眸子望着他。
“沐浴更衣。”他轻吐而出,话中分量却格外的重。他垂着头转身离去,再未迟疑。
六道珊门内,烟雾缭绕的兰汤凝着浓郁的幽兰花香缠绕着白皙的玉肌醉人心神,不知多少脂粉美人在此渡了人生中最长最美的一梦,次日醒来便变了身份,从此走上荣华之巅……如此想来,却又令人不禁唏嘘慨叹。
七八个衣着鲜艳的宫女环绕服侍,她未再似在离显宫那般拒绝。她不明就里,好奇地大睁着双眼左顾右盼,望着她们散花的散花,舀水的舀水,剪烛的剪烛,研粉的研粉,簪发的簪发,却不言一语。她们只管做她们的,至于这浴中人是谁,从不会在意;至于这份恩宠对于眼前人是幸是灾,在她们眼中也并无差别。
“姑姑可否代我向陛下求个赏?”她以“我”相称,偏是在奴才堆里她才真正安了心还了魂,紧张的心境也随父皇的离去烟消云散。
“我看父皇身边那能言会道的妙人儿不错,思着把她收来身边可好?姑姑助我罢!”她刻意搅起浴汤的涟漪以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寂,她灵巧地转头看向身后为她梳着长发的中年宫女麽麽,眼中闪着颖颖光晕,尽是期待的神色。虽然此番父皇的作为并不尽如人意,她却明白如今秦陌寒的奸细安插在了父皇身边,自己于公于私终究不能坐视不理。
怎料那麽麽竟忽似见鬼似的放了手中的乌发,拿蓖的手也在不断打颤。她退开半步未作任何声响,反是跪下俯身行了个标准的礼。若离心中惊异,转身望望他人,只面面相觑,各个眼神中似都有话,却不作任何言语。
那麽麽行了礼起身,见若离仍一脸狐疑不解地盯着她,为难地望了望众人,再三犹豫后过来凑到她耳边嘘声浅语:“幸前沐濯乃洗尘之际,不应有声……郡主亦当持沉寂而赤怀之心,初生而清净之灵,方能洁圣体,明圣心,同体同心……”
她心中却不觉好笑,“方才浸了雨,父皇赐我这兰汤也在情理,不定得要了我!你可勿多想了!若想差了,他本不怎样,便是你自己招惹了是非,到时谁都救不了你!”听了那麽麽的话她心中自是慌乱,便也口不择言,偏是唤着“父皇”来拿话激她,仿如话语间占了上风便能阻止一切灾难的发生。
她只有十四岁,虽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此时也不管了什么礼数禁忌,只扯着嗓子给自己壮胆,刻意让众人也听见莫使多想。
众人只惊得面面相觑,却不敢言一语。
怎奈依着宫中惯例,陛下信此礼,也信着此寓意………这份临幸前的沉寂淡然便是对这娇羞圣洁处子之身的最完美表达。久而久之,众人也便信了,习惯了……如今突然有人破了规矩,反倒惊了。
众人把目光聚向那麽麽,毕竟若招陛下怒了谁都逃不掉,既然她已然开了口,便由她劝了,众人也能免些罪责。
她为难着嘘声劝道:“小郡主快别高声!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不该妄加揣测……还望郡主开恩,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留条活路!"
见她服了软,若离自识趣,她默默转回头,虽不悦,却没心思再争下去,声音也平静了不少,“我只在这借一宿,不管外面再怎么传,你们几个心中自是明的!”
想到她们仅凭这份兰汤殊荣便竟信了父皇今夜当真邀自己侍寝,她心中不觉好笑……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岂是如此容易破的?
她们不知、不解,却也无可怪......
局外人罢了。
那麽麽见若离仍不悦,便更退了一步:“郡主请的赏,奴婢自会转达,只是陛下同意与否,便不是奴婢可料的了。”
若离垂着眼帘默默以指尖拨弄着漂在水面的艳红花瓣微微点头,“嗯”。她自知方才的话说的重了,只是在奴婢面前却又抹不开脸面认了这错处,只得依着她们默不作声,应着也毫无气势。
“郡主的发簪可见着了?”那麽麽重新拢起她的乌发,继而凑近她嘘语。
她这才想到方才外面风大,一出门便被吹了去。“许是在哪儿掉了去,簪我衣中那支罢。”她伸直手臂便直指着架上挂的湿漉漉的洁白衣裙,白皙的手臂如出水芙蓉,引着一帘沁着花香的水露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这举动可惊了众人,也惊了那老奴,“哎呦小姑奶奶,快回去浸着,此时露了玉体可不好,切不准顽闹了………”说着便把若离白皙的臂往汤中送。
她们倒真把自己当了侍寝来服侍?!且不说自己和父皇的血缘关系是真是假还无定论,就算是假的,自己是圣女,不可与君王成婚,除非父皇想先且要了自己来留住自己,让自己一世不嫁在宫中孤独终老………只是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皇,又怎会行此卑鄙小人之举?!既不是真的,何必如此认真?若离看着她们如此严肃地遵行初次侍寝妃嫔的规矩莫名好笑,她望着那麽麽去拿簪子的背影,嘴角和眉眼间不由得弯出了醉人的弧度。
沐浴毕,宫女们呈上金丝彩绸和晶莹剔透的薄纱绢。若离只听宫人说起侍寝妃嫔需以彩绸裹身,且在身侧随意掖系了,再以素纱披饰,皆意在褪取自如;半透明的彩绸纱绢可使女子的肌体若隐若现,方显女体之婀娜,身姿之曼妙,以悦君王之意……却素未见过。如今见了,才知这绸缎竟透明至可一眼望穿,里面的软肚兜和蔽体纱也裸露得令人面红心跳。若着了这些,岂不自认了有这桩事!?
她方看了一眼,自是满心拒绝,“将身平日的来罢,我穿不惯。”她赤着身体将墨色的洁肌缎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团缩在墙角,扯着缎子的手又不由得紧了一紧。
“郡主的衣裳方浸了雨,这殷政内殿又不似妃嫔寝宫,只侍夜之时内务府才会送了这些来,且尽记于历册,都是有数的。非奴婢们不帮郡主,只是陛下在此,他物进来皆须谨慎,还要向内务报备,准不准又是另一回事,奴婢们实在寻不得其它衣裳……”那麽麽跪在她面前和蔼地劝着,这亲切的口吻像母亲,若离内心深处忽有一丝动容。
“我可能……”若离的目光越过麽麽望向一个小宫女,“与你换了去?若欲他日攀上高枝变了凤凰,这也是个机会!”虽知如此做不本分,且是让他人去赌命助自己逃命,只是她现在已自乱了阵脚顾不得那么多。
谁料那宫女一听忙匍伏在地磕着响头,也顾不得了什么不许喧哗的规矩,“奴婢不敢!求郡主留奴婢一条命!求求郡主!”众人心里皆明今日非同平日随便什么人侍寝。今夜特殊,陛下看重,才费尽千般力气将她留住,圣上的心意更无从揣测,即使再想要一步登天的都知此时不能往枪口上撞的道理……生生的把陛下设的局搅了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奴婢能担得起的!
那小宫女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后面的众人也陆续伏地,若离方觉刚才不该如此冲动地不顾他人性命,心中自觉亏欠,也无了主意。面对面前一众匍伏在地的宫人,她终究歉疚了,心软了。
她慢慢站起身,紧紧攥着缎子的双手一点点松开,那墨色的绸缎瞬时滑下,一丝不挂的白皙玉体展露在众人面前,在堂内幽幽冥冥的红烛炽焰下散发着诱人的魅力……香气幽幽,摄人心神。
见若离妥协,麽麽忙命众人换上那纱绸衣物,却从始至尾不再打一语,生怕她变了主意,再生些许事端。
穿戴完毕--与其说穿戴,不如言披裹:那内衬的绸锦薄薄地裹身,只在一侧腋下随意掖了半角,似随意一扯便可脱落,白皙润滑的酮体在幽烛的环环光晕中若隐若现,只胸部和胯部以肚兜的金边遮得稍稍完全;外披的纱缎更是绣得大胆,虽飘逸洒脱,却似无物,莹莹肌肤明晰可见....
两位面容姣好的宫女引着若离来到侵殿,“请郡主在此稍候,陛下即刻便来。”话毕,依着礼数退了出去。
她观这殿中,虽气势恢宏,比起前庭却多了几分温馨惬意。等了一刻,却不见人来,她自想想:也是,自己在等什么?
他当然不会来。
此番父皇无非是想对外造成假象,宣称自己是他的人罢了,自己如今顺了他的心意他自无可挑剔……而无血缘关系的事是出自祁兰之口,真假另说,此事父皇也未必知道………于身,于心,自己是他的嫡女,他又来做什么呢?
她不禁为自己当真在此等候着期许着什么而自嘲一笑。
今夜注定一人度过,却又不能沾染父皇的龙榻,站在这里也自是无聊的很。她忽想起了大哥,她总觉得那外面的平静愈来愈像是波涛汹涌,在这静谧的夜中不知潜藏着多少冥冥而生的愤怒和突如其来的忿恨……
………他.......
是否还在?
既无人会来,她自想寻个窗子去瞧一瞧,也好安心。
她转过身,刚迈出几步,忽而头脑一阵异样的眩晕,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盏盏青梅酒……只是现下并不似寻常醉酒之感,方才也早已解了酒意,怎会突然….…?
父皇也喝了,他应知道的!却为何不派人来解?!
来不及多想,她忽身体一震发软,似不由得了大脑使唤,渐渐失了重心,眼看即将瘫软下去。
她忽而在瞬间失了意识,继而倒在一个健壮的怀中……那怀抱亦散发着淡淡的青梅酒气息,隐隐醉意沁人心脾........
迷迷蒙蒙中,她知那人温柔地将她横抱而起……
冥冥泠泠中,她知他将自己轻轻放在龙榻上,坐将在身边细细端详着.......
她知他是谁。
只是她的四肢已在瞬间瘫软,无丝毫力气动弹。她只以祈求的滢滢目光望着他的双眼,期许着他内心尚存一丝良知......
她怔怔地望着他徐徐伸出宽大的手掌轻柔抚着自己的面颊,内心已悲伤紧张到极致,却无法动弹,除了那微微红肿的双眼,面上却像是无比的平静安详。
她不知这酒中的药是不是他所为,却始终无法原谅--即便不是,他亦借了这“机会”企图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的眼神却不曾炙热,不曾有光泽……..或许,他的内心亦百般踌躇,万般煎熬……或许,那眼神中除了欲望,更多的是愧疚.……
他抚摩着她颊畔细嫩的皮肤,丝滑柔顺的触感惹得心神一阵恍惚。加上青梅酒中药物的作用,他不由得隐隐动了情,再加上她这双仿如离显的眼睛,他身体亦泛起一丝异样的冲动。
他端详了许久,沧桑宽大的手掌渐渐颤抖着向那内衬中松散掖着的金丝缎角伸去。
她能感受到自己愈加猛烈的心跳,她相信他微俯着渐渐贴近自己的身体亦能感受到。
“不……要……”
像是从喉中挤出的微微呢喃呓语,似有似无……
他未理,指尖已触到了细软的缎角。
“不要……”
她颤着毫无血色的唇,却已无多力气,嗓中的声音似真似幻,却亦似潺潺嘤咛……
他仍未理,他已拨开那松散的掖角,指尖绕着顶端的金丝似有似无地轻轻点滑着她胸前吹弹可破的肌肤,徐徐将那薄如蝉翼的内衬翻开来.......
空气静得勾人浮想,呼吸轻得着人凝望,他的眼神中却空洞无光。
始终温柔地望着她的双眸……似是安慰、却又似忏悔……如此从容淡定,像是完成既不情愿又必须承担的天降使命。
倏然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莹莹烛火映得那晶莹剔透的珠子格外明亮。
他的余光自是亲见了,心颤了.....
他伸手轻轻为她轻轻拭去泪痕。眼神却随着那滢光倏忽间扫过乌发里埋藏的木兰花簪,此时如瀑的青丝肆意乱绕在枕间,那明晃晃的白玉簪尾亦在其中若隐若现......
神色骤然黯淡了几分--
他识得,那是离显的簪……
只是他不知为何,她偏是要在此时--这心痛万分踌躇不堪却又无所适从的此时!--蓄意在自己心上再刺一颗针,更加一分沉痛的歉心和悔恨!
“不要....…”
“父皇.……”
她愿这么唤他,她望他清醒。
“……倩.…….儿.......
……在天上……....
………看着……”
她偷见他如此唤过母后的闺名,而现下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苍白的唇轻吐而出,她不知他是否字字句句听得真切,却已顾不得与他的多少心结未解,只愿以此来保了清白,也还了天上母后的愿。
她相信,母后在天上看着!
她也相信,此番若顺遂了他,她定然永世伤怀……只是远在天边,无人怜惜,无人慰藉,终自怜自伤........
若真如此,他必有悔…她亦无颜再相见……
他倏然紧闭双眼犹豫着什么,竟亦有一颗泪滑落,正落在她微敞的白皙胸膛,随着深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望着他,本该恨的,此时心中却无从恨,反是五味杂陈……
当四目相对,她望进他幽瞳的一霎那,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知他的痛!知他作为帝王想要这天下守这天下的凌云壮志!知他对母后亦存一分尊敬和爱怜永不褪色,知他亦不愿自己是这圣女,知他日日在成全自己和成全霸业之间做着沉痛的抉择………知他犹豫了再犹豫,说服自己又放弃……一遍一遍,在情与念、志与坚之间徘徊流转……若自己换做是他,恐怕亦不知如何选。
只是此时,她不想退,她不能退!
她想要自私一回!她有大哥,有母后,有太多人的愿不能割舍……..
此时,心中却已暗暗下了决心。
“父皇…….….....无需……束我………”
“我...……自...............留着..................报........国….…”
声音微弱,却无比坚定,分外真切。
他徐徐睁眼望着她,抚着她面颊的手感受着那微微晕红的眼角下的暖流愈发汹涌。
她看到此时他的眼中不再平静,不知是歉疚还是感动,或是别的什么。
由他在烛光映照中熠熠生彩的赤眸,她看到了他的内心--此刻,正在此刻,也只有此刻--正汹涌澎湃。
他忽紧皱眉头扬起面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倏然而起转身离去 --毅然决绝,毫无犹豫。
望着他的背影,悬着的心终落于渊底,她内心积聚的强大在这骤然降临的自由面前全然化为乌有。全身仍无丝毫力气,仰面躺在已燃了大半的幽烛环绕中明黄色的龙榻上,绯红的面颊上干了的泪痕与晶莹的泪珠交错杂织,四下兰汤花浴的香气渐渐淡了,随着愈渐沉静的空气与愈渐消退的意识飘渺散了……….只留了斜风中淅淅沥沥打着窗棂的雨。
她仿佛听到母亲在吟吟悲泣….…
这一梦。。。
好长……好长….…
却未静。
她仿佛聆听着自己紊乱错综的心跳睡去。。。
梦中。。。
仍是骤风急雨..…
阵阵哀啼。
声声刺心
句句醉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