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闲聊着却也不觉路途漫长,二人很快便回到军营。
教练场上操练呼和声迭起,万千兵器扫风,远远听闻便是气势非凡。副将在高台之上远远望见他们回来,忙下来接见。
“末将参见七殿下。”他看到遍体鳞伤的若离,眼中闪现惊诧和关怀,却仍隔着几步远恭敬地跪行军礼。
“你们倒好,怎不着人去寻?"若离并无责怪,只想看他如何作答。
“昨夜闻莹姑娘说公主去了番王殿中便去寻了,可殿中人言是王子邀的公主,说是在那儿宿了。”他仍恭敬地单膝跪着。
若离未曾想到这番骁会揽下所有的事端,这倒省的自己解释在外露宿一宿,也省了编由头替若尘免罪。但…………这暨定的婚姻........
他终究是在强迫、在威胁!
“王子留我,他那的人可不见得。”说着她径直向营帐走去。
既然番骁已打了诳语,权且就给他这面子认了,否则还要寻理替若尘开脱。
若离入了帐,见莹儿正背对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床铺,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漠然却总觉少了几分关切。“怎么?王子殿下没生公主的气?”她微微笑着,“王子再怎么悲伤芥蒂,但既然肯留宿公主,便是有心的。”听着她的语调心情不错。或许她更乐见自己找到归宿吧……
若离未答话,只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整理好转过身,标准地行了个礼,那笑意却在目光触及若离的一瞬间凝滞在脸上,又一瞬消失殆尽。
眼前的她--发髻蓬乱、妆容尽散,颈前的伤口遍满是风干的血迹,额前乌纱下沁出的液体与洁白披风上的痕迹融为一处,在晌午的艳阳下闪着光晕.....
“怎么弄成这样?”惊诧之余,她的眼神这才略显关切。
“没什么,王子自是关心的,下人难缠罢了。”她不愿多解释,既然大家都认为自己受了番骁之邀,便随他们去吧。她缓缓解了披风,斜靠在榻上。莹儿想说什么,见若离如此虚弱无了话,转而去拿药箱。
“伤口不急着处理,备些水吧,我想梳洗一下。”声音低沉,她已无剩多少力气,现在只想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眼皮已越来越沉,意识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消退。
莹儿看了看她,又看看手中的药箱,遂放下箱子转身过去拿了自己的披风为她盖上。“以后别这么傻了……”她转身轻步走向帐门。她回头看她,她仍闭着眼,似安详睡着。“现在低头没什么。以
后………”她转回头,“指不定要欠他多少。”她不知这意味深长的话是说给若离的还是说给自己的。随着这声低沉中夹杂叹息的嘱咐,她消失在帐口那道白茫茫的光束中。
她轻轻睁开眼,修长的睫毛在窗外滑入的风中微颤。自欺罢了……
自欺罢了……
凭着直觉莹儿一眼便知昨晚之事,他人怎会不识?事实岂容那番骁一句话便遍数更改?除非--
如今面见的用来欺瞒众人的谎言……
本来就是事实!
自己拒了他......
他们却接纳了他……
是他们!一步步逼迫自己承认这无来由的诳语!在他们心中,自己本就注定也应当是筹码,自番骁踏入契凌土地的那日起便已是番北王妃……他们都累了,经历了纷繁的杀戮与无穷的战斗都累了,他人无生事端顺遂这世态彼此相安便是最好的结局…………嘴上默念着谎言彼此心照不宣,齐心协力将自己推上这王妃的宝座……多么默契、多么心有灵犀........
多么讽刺!
而她………亦为何佯装不知?
竟是藏了多少私心………
不知觉........
她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醒来,已过正午,外面却异常安静,无多声扰。歇了一刻,她方觉恢复了些体力,遂唤了莹儿进来转入屏风后沐浴更衣。
“他……可发现了?”若离眼神涣散地望着面前梳妆镜中满面伤痕的自己,想起昨日正午秦陌寒毫不怜香惜玉的野蛮……
“奴婢………什么都没说。”她第一个想到了太子,能令枫若离担心的人也只有他。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寻死,她折磨得自己遍身伤痕,她大半夜独自失踪………令他去寻、令他去救,她会多一线生机!自己本该告诉他的!这是责任、是使命、是自己来她身边的意义.....然而现在,
她的事,对他....
却越来越不想言了……
“可副将还不是去寻了?”若离向后随意拢了拢半干的头发,以为莹儿有意自我开脱。
一听这话,莹儿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不禁自嘲得轻笑一声解释道:“将军昨日便带一众人马出了营,应是军务上的事。不过此事瞒不住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莹儿为她将长发高高盘起,扣上髻环。
听了莹儿这话,她垂下眼帘叹了口气。终究是躲不过………既然祸是自己闯的,错自然要自己认。“他.….”她顿了一下犹豫着,“可回来了?”
“说是今儿回。具体奴婢也不知,将军的帐……奴婢可不敢
闯。”她话中有话,有意奚落着若离。
“对了,方才庞将军唤奴婢过去,公主再歇下吧。”她向若离行了个礼便躬身退出去。
若离回想着她方才的话,确说的有理。瞒不过的,总该有个解释。
她径自出了帐向着秦陌寒的客营而去。
却是一路忐忑….....
说来奇怪,这营中的人离了不少,不知他遇上了什么事,半夜匆匆带了如此多的人出去,甚至连那个营帐外的近身侍从也未留下。
无人看守,她便径自入了帐,虽是白天,环绕的烛火却全数点燃,且已烧的仅剩短小的临近烛托一段,应是昨夜匆忙走时留下的。
她正欲吹灭残烛,却忽闻木雕屏风后面传出微弱的尖啼声。
她转身向着屏风后面慢慢探去,透过屏风雕花的缝隙轻纱间,她隐隐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榻上剧烈地碰撞。好奇驱使她转过屏风,她瞬间惊住了!眼前、榻上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美,用冷艳形容绝不为过!虽被紧紧地绑缚了手脚,口中塞着东西不能言语,但这通红的梨花带雨的双瞳透露着惊惶与不甘的倔强。她通身黑纱,白皙细致雕琢的玉颈面颊映在漆色下透射着些许高傲与冷漠。
秦陌寒……帐内……藏了人…......?
这女人被绑了来本该入审讯营的,他们把她绑在这里是何意?莫非是他的意?
若离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知在担心什么,本事不关己,又为何平白牵涉进去….…..
但她想听她的言语,想听她的解释………她自知,在秦陌寒那,她再怎样也得不到任何解释。
那少女看见若离,遂停止了挣扎,猛地瞪着一双炽热的焰瞳盯着她的眼睛,看得若离惊惶,背后一阵发凉。她慢慢走近,拿掉她嘴里塞的东西,她却不言语,仍紧紧盯着若离的双眼。她忽然不知要问些什么,直觉告诉自己该放她走,无论怎样不能留在将军帐里。
被这灼热的目光烧的浑身不自在,她惊惶地有一眼没一眼地余光扫视着她的神情………却是毫无神情!面若冰霜,只一双狠戾的眸子紧紧捕捉着自己的面颜.....
“你……你……别这么看我。”若离垂下眼帘为她松绑,小声地嘟囔着。麻绳落地,她没有任何言语,猛地站起迅速朝帐门口走去。
“你!”若离忽高声脱口而出。
她在离帐帘不远处停下,并未回身。
“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她试探着。仍对她出现在秦陌寒的帐中、榻上有些许嫌怨忌惮。
“谢谢。”她只冷冷地沉声回了一句,便欲径直出去。
“教练场北角直通山林,”既救了便好人做到底,省的再被抓了和自己扯上关系,她的背影也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你经过……”话还未说完她已如一阵风消失在帐帘的缝隙透出的灿阳中,只留下在风中剧烈拍打着门框的帘布透入忽强忽弱的光........
若离恍惚片刻回过心神,转出屏风出了外室,残烛已将燃尽,只留几盏还发着微晕的幽光。案头杂乱的摆着笔墨和文谍,不知昨日究竟为何事,竟走的如此匆忙。
若离方欲上前整理,转念一想,放了人便全当自己从未来过岂不更好?否则让他知道了自己夜闯番北王府又放了他抓来的人二罪并罚不知又将面临什么……便未动任何物件,准备离开。
不料刚掀开帐帘,却见肖淇端着满载烛蜡的托盘端站在门口,见到若离,她先是一愣,却立即换上微微笑意。“公主来的不是时候,将军还没回来。”
她并未欠身行礼,转而从若离掀开的缝隙中灵活地跻身进去,虽是亡国公主,但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让她不愿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若离此时内心忐忑不安,生怕她发现端倪无暇顾及这些。
若离自知这肖淇在军中的分量,秦陌寒帐中藏着人自己入不得她却入得,很明显..….权且不说别的,起码在军务上,他对她绝对的信任。
她轻轻落回手放下帐帘回身看那肖淇,“昨晚可发生了什么?走的如此匆忙……”不知为何,总莫名的希望从他周围人身上多了解他几分........
--那在他面前永远猜不透的几分……他少一分神秘,自己便多一分筹码,少一分恐惧与不安……
肖淇驾轻就熟地将灯烛换上,收拾着案头的文谍和杂乱的笔墨纸砚。“瀛洲那边出现暴乱,说是潜入了不少弗央国刺客,知州大人被杀,他也算是将军的陈年旧友了……”她眼神黯淡下来,仿佛在遗憾,又像在担心秦陌寒的处境。
“他怎和那边关之人有如此交情?”若离越来越看不透,看不
懂…只隐隐觉得他变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远……
肖淇淡淡笑了笑,未作声亦无应答。
“可是父王遣的?”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问,为何潜意识中隐隐觉得欺君罔上和自断行事才像他大胆狂妄的做派。况且他只带了些许私兵而并未动用军队,足可说明.....
“陛下……”她忽然顿了下犹豫了,“这我就不知了………”
若离自然清楚,她知道的!知道所有的!秦陌寒从未瞒过她……然而此时.......
她有意维护他。
“你可知……将军何时回来?”
“应是快了吧。今晨暴乱已经平了,刺客也……”她顺着话抬眼透过屏风上的朦胧白纱望向里面榻上,手中拿的文案突然凝滞在半空,明显颤了下。
若离站在帐口望着她的背影,紧张至极.......
她不知!她不知那是害死秦陌寒知己挚友的刺客,只道这军中不能私自劫掠少女!不知她透过那磨砂的屏风纱帛是否看到了什么!不知自己会受怎样的惩罚……总之一联想到秦陌寒那凌厉的鹰眸便会忐忑不安,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擒住了。”片刻,她便恢复了正常的神态,接着说下去,她继续收拾着案上最后几本文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安好。
这更让若离怀疑她是否看见了。
但她隐隐觉得,她确是看见了!若离细致敏锐的直觉总是能感知到周围心灵的每一波微小的颤动。
可她为何不言?为何佯装?是她不愿撕破脸?还是在自己的事上仍揣测不透他的意,正在“明智”地等待秦陌寒的决断?
“那……便好。”若离失了血色,只淡淡地脱言便迅速转身出帐离去。她自知这次的祸闯得大了,以秦陌寒的性格不会全数容忍自己的错处,更不会顾及什么尊卑礼仪,他被自己拖下水的次数已经够多了,此时在他面前,自己就仿若蝼蚁,他稍微翻动手掌便再逃不过........
若离回到将军营中,见莹儿已经回来,正收拾着茶具准备沏茶。她见若离进来遂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地行礼,未等若离言语便自行起了身继续配茶。若离自知她在太子府的地位非寻常人能比,也便由着去了。
“副将叫你何事?”若离坐下来帮她。
“无事。打听公主近况罢了。”她轻轻莞尔一笑,研磨着配好的杂乱花色。
“他闲来无事……打听我做什么?”想来秦陌寒的事应轰动不小,副将不去管那些反而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着实不妥。
“这我便不知了,他问我便答了。”这莹儿一时“奴婢”一时“我”的真叫人哭笑不得,明明骨子里高傲、渴望着随和平等、却别扭地时时备好划分清晰界限,或许她自己也在犹豫、在游移....
“莹姐姐…”既然她仍不确定这界限,若离便突然亲近诈她一诈,她突然轻轻敷上莹儿细嫩白皙的手背,娇嗔着嗓音一双发着异彩精灵般的大眼睛直盯着她,弄的她浑身酥麻。
莹儿下意识地抽回手,又斜眼瞟了一眼那双忽闪眨动的眼睛。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嘴,犹豫了好一阵,
“太………太子殿下问的。”她声音暗沉,似充满歉疚。
看来秦陌寒一直默许大哥打探自己消息,偏只是自己傻傻地把这军营当作与世隔绝的屏障。若离也黯淡了神色默不作声。
莹儿感觉到气氛不对,遂白了她一眼调解着:“你………就是这么'蛊惑’殿下的啊?”她打着趣,只希望若离不要因此对她心生嫌隙。
若离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未接话。
“大哥……”她垂下头,微颤着嘴角犹豫着,“最近……可还
好……”恍惚间她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思绪,这话像是依着常理的问候。
她未回答。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安静。
她不怨她,
她能理解,
她对他的意...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宽容大度地理解!可每当想到此时,内心深处都莫名的无措、强烈地不安。
莹儿轻轻放下茶具,转身去整理架上的书籍--那文籍摆的整整齐齐,根本无需整理。
过了一刻,她忽深吸一口气:
“殿下……”她轻启朱唇,手中捏的书页越来越紧。
空气安静的无比尴尬,她只隔着这似有似无的空间隐隐感受着背后若离的心跳。
“殿下与太子…….拖下去…...
终不是上策。”
很轻、很轻,却很清晰。
她没有许多底气,她不知自己以何种身份来道出这种言语,这谁都未曾承认但长久以来在内心深处不清不楚却隐隐作祟的模糊身份….…….
若离手中的夹柄悬在半空渐渐无意识地松开,赤焰般的干茶从中无声洒下,飘落一地碎花。
莹儿背对她,与那书架贴的很近、很近,夕阳透过在风中微颤的帐帘将忽明忽灭的光束投射在漆红木雕花的架上,映着她白皙的面颊,那赤红的灿灿光斑在那茫然无措的面颜之上游移不定。
“公主若决意随了殿下,就不应在乎任何,跟他去了便好……”她抬眼望向夕阳余晖。
“若决意断了……”她手里的书页已紧紧皱起、将撕将裂--
“便放手吧。”
她能感受到!
---透过这凝滞的时间、这安静到恐惧空虚的空气……她能感受到:
她伤了她!
….…伤得很深……
很深.......
但她终究要明白,这些她终究要面对!
她不愿,不愿见枫启然每每被她所伤因她所累……不愿见他的地位和荣耀一步步不知觉被这难断的虚无情谊拖下水……断、便断的彻底!爱、便爱的干脆!这样下去终究自欺欺人,彼此相毁.….……
若离未作声、无言语。
她默默站起,轻轻出去。
夕阳余晖将一切晕染得格外辉煌,又怎知这一刻的璀璨耀目之后将面临怎样的深邃空寂……
空旷的教练场已无了人,几只大雁列着人字在半空环绕盘旋、循环往复。她舒展四肢仰面躺在碧草中央,望着远山上灿灿夕阳………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昏昏沉沉有了困意。
夜风渐渐转凉…….
“怎睡在这儿?公主不是偏喜欢歇在外面吧?”他在昨晚的事上打着趣。
她微睁朦胧的双眼,见是若尘,便笑笑不答。此时,她享受这片安静。
“将军回来了,让你去见他。"经了今晨一路的欢声笑语和回营后若离对他的包庇,他此时说话倒放松了几分。
她仍旧轻笑,未答。
她朝旁边微微侧头使个眼色轻生“嗯”了下。
他犹豫。
她也不勉强,便转回头闭起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安然、静美。
他躺在她身旁,望望夜空,又侧首望望她,修长的睫毛在精致得如雕刻般的侧颜上微微颤动。
他就这样望着……不知多久…...多久.......
“你说……”朱唇轻启,她仍微合双眸。
“今夜无月……可会冷清寂寞.……”
他不明,却在这冷淡漠然的言语中清晰地感受到凄凉。
他只道她是想家了,“你寂寞吗?”他反问。
她未答。
这里、这段时日、这段经历………寂寞吗?
她在内心深处不断反问着自己
为何......
他….…却渐渐淡了……
为何?!!
“为何?”她不由自主轻生脱口默念。
“因为……你睁眼看看....”
声音很轻、很柔、很温暖。
她张开双眼,
那漫天--繁星璀璨。
“你不会孤寂……”
“我们都在。”他侧首冲她笑得无比灿烂,如那漫天繁星一样夺目耀眼。
他仰面望向夜空,
“月亮也在……一直都在。”
她笑了。
笑的安,笑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