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高头大马上的人对视伫立,枫若离不知此时心中是喜,是悲?是感激,是怨怼?是忿恨,是懊悔?
是失落….是………惆怅….…?
她不愿再想,本就说不清的感情想得透彻了明晰了又有何意义?
她默默转过身,下意识地踩着月光回去。
她懒得点灯,也懒得更衣,只借着月光摸索到床榻,便俯卧上去.........
她只希望一梦之后尽快忘却这段不堪的回忆……明日依旧与众军士无休止无顾忌地玩闹嬉戏、谈天说地……
眼角悬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渐渐睡去………睡的很浅,呼吸........
也很浅……
她梦到了许多……梦到了小时候那个偷偷带自己登瞭望台敲钟的男孩……梦到了玄凌观的中秋大哥揽自己入怀……梦到了那个无知却又惹人喜爱的小姑娘采菊……梦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梦到了战场上的铮铮铁甲与刀剑血水纷飞……梦到了那个本该宁静却充满嘶吼的清晨,那个朝堂……那段令人后怕的不幸.......
一切的一切在梦中,一瞬间,在她脑海闪过…..…
很乱。。。很乱。
外面似有高台上守夜的军士报更的声响,她猛的惊醒,竟已满头大汗,满脸泪痕。。。
天还黑着,周遭也仍寂静。若离却再无困意。
她忽然想到今日辰时秦陌寒待肖淇出帐后那痛苦的神情。他有伤瞒着将士们以稳固军心本可理解,可让若离惊讶的是他竟瞒着所有人!包括副将!那伤口自然未得及时处理,留下疤痕事小,伤了身体却事大!
虽然若离本懒得管他人之事,经了上次在山洞的事每次单独与他见面又都觉尴尬,因此时常下意识地躲避。可他再怎样也是一国将军,天下信服的“战神”,若真的自己不惜命搞垮了身体,此后这国之军威军力将又由谁来坐镇?!
想到这里,若离不由得起身拿了药箱出帐,只身向着秦陌寒的客帐而去。
洽碰见辰时那个通报的军士端着热茶正欲进帐,若离叫住他,“我送去吧。”那人看了她一眼,想着早晨若离让他去通报却临时变了主意转身就走,一时较劲,只冷冷说了一句:“不劳姑娘费……”话音未落,他忽想起方才太子来寻之人正是她,忙将茶放在旁边铁案架子上,单膝跪地行礼:“小的眼拙,不知是公主殿下,殿……”他偷眼看了若离一眼,以观态度,“殿下万安……”他紧张得开始结巴。
虽然若离不甚欢喜各人与她疏远,倒宁愿让他借着气骂自己一通才算亲近,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微微笑了笑柔声道:“平身吧。”说完还未等那将士起身,径自端起旁边架子上的茶托进帐。
客帐内灯火通明,一应陈设虽不如将军帐内精致华贵,却整齐朴实。
秦陌寒正坐在案前单手支着头睡着,已染墨的笔未放好,随意散落在案上;磨石上的墨痕还未干,看来他刚睡下不久;旁边正对着整齐地放着一叠军文和一本打开的文案;只是他身旁木椅上,那佩剑并未挂好,却刚在触手可及之处…
灯火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庞显出些许疲惫。
辰时他与那军士安排军务之时,若离就注意到他泛红的双眼像是极尽疲惫。自从开战已有几个月,到一回来便遇上自己棘手的事情,他应是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终于……经受不住了疲惫的煎熬,他昏昏沉沉地睡下了,却很浅……呼吸也很浅……
若离一时不愿吵醒他,遂放轻脚步过去将茶轻轻放在桌案上,又轻手轻脚去逐一熄了灯烛,只留了两三盏泛着幽光。
若离从旁边架上轻取下秦陌寒那一袭玄色披风,又慢着动作为他披上。却未料他仍警觉、瞬时惊醒!竟在霎那间精准地随手扫过雕椅抽出那锋利的寒剑……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在若离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那在零星几盏幽烛间闪着寒光的剑已架在她的玉颈上,若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双目惊惧得凝视着他,立即收了手僵住站得笔直,生怕稍一动那刃尖就直插入自己的喉咙。对面迎来的是那双泛红肿胀尽显疲惫却犀利地闪着寒光的幽暗双眸......
他似乎也被惊到,毕竟刚惊醒便觉室内昏暗,还有一人影在近身处梭梭移动………此时他亦提起一口凉
气。
空气凝滞了片刻。在昏暗的烛光中他看清了她,仿如一只受惊的雀,在微风中颤抖着羽毛听凭处置……….他这才一反手将剑倒转了下落回手,闭起眼落下一口气。
若离已悬到喉咙的心也总算舒然放下。
“把烛点上吧。”他缓缓睁开眼,精准娴熟地拿起剑翘插入佩剑。经若离一惊,便已无困意。
若离有些不悦,刚刚明明是他冒犯让自己受了惊,现在又来拿自己当下人使唤,况且这屋内十余盏灯烛,刚刚为免得扰他不嫌麻烦逐一熄了却又让点起来,分明是蓄意与自己作对!
可这毕竟是将军营,自己纵有千般道理此时总归寄人篱下,若离虽不情愿,却拿了火折子一盏盏点着。还好室内昏暗看不清她极不情愿的脸。
秦陌寒借着渐趋亮堂的烛光继续批阅军文,也不问若离此来何意。
若离心中气闷也不再愿问他伤势。点完最后一盏红烛正欲不理会他直接回去,却忽想起那日去祁连宫的路上莹儿说的番骁王子向父皇提亲一事。秦陌寒整日在父皇身边侍候,朝堂诸事又多不避讳,若实有此事包括来龙去脉他必尽皆知道。
她压下心中的不悦,想着此时也不便与他计较,毕竟他这大胆的做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转身直接绕过桌案至雕花木椅旁。确是离他很近了………平日即使是副将进来与他讲话也都是在案几对面从无逾越。
见秦陌寒仍不紧不慢地翻着军文等自己先开口,若离话到嘴边一时却不知道怎么问了。又怕问清了又在他面前失了颜面,遂绕到他身后着眼看看他的军文上到底作何,引得他“如此投入”。
本以为秦陌寒会避讳,这军务大事自然不是区区女流该关心的事,况且枫若离“圣女”的敏感身份正引陛下忌惮。若离也正借此引他注意开始自己的话题。然而,他却不动声色,仍旧摊开着那白纸黑字清晰可见的军文勾勒书写着,仿佛若离如空气一般。
既已在他身后,他自看不清自己的神色,这让若离有些安全感和自尊。她便直接问了:“你可知……”她犹豫着,声音扭捏,“番骁王子?”她不愿问得太明,骨子里贵族的矜持让她且待看他如何回答,让他一并说了也省得自己厚着脸皮去直接询问。
他的笔顿了一下,似已猜到了若离将问何事,正思考着如何回答。
“知道。”他没有即刻继续动笔,而是轻轻将笔放回墨色的笔枕上等待思索着。他没有过多言语,确是问多少说多少,丝毫不多话。可偏偏倒是这点习惯惹得若离不知如何开口。
她无奈,既已到此,只得直接问了,“他……”仍犹豫着,“可曾提亲?”
“是。”却又是问什么答什么,丝毫不多。
却不料若离紧接着一句,“提的可是我?”她紧张极了,声音也大了许多,沙哑了许多。虽然已知答案,却生怕他又说:是。
他似乎感受到若离的不自然,便不再言语。良久。他仍低沉着声音道:“公主早回吧,您本不该来此,莫再令人抓了嫌隙。”
可若离不想走!她还有话要问!她要问他如何想!却又怕他言与己何干……
她虽与他毫无像大哥那般动容之情,却宁愿借由他留在契凌,无论如何断不会嫁去番北!毕竟府中多一个少一个妻妾对男人并无其影响,若他日后能够本分拘礼,互不相干,自己仍能活出自己的一番韵味。那她倒甘愿忍一世这刺人入骨的寒意和傲气……以及…......
这份永远无解的缺乏安全感的神秘...........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不能走!现在秦陌寒已下了驱逐令,自己总要找个由头留下问一些事!即使自己明知问不出口……
“你………受伤了吧。”这确是拒绝离开的唯一借口了。秦陌寒既不想让他人知道,至于处理伤口,自己便是唯一人选了。
秦陌寒的眉心微微一颤,他不知若离如何发现的,自己自觉在众人面前掩饰完好,可还是....…
既然发现了再隐藏便多此一举了,他微微笑了笑默认。又继续拿起笔蘸了墨书写着,“上战场……难免。”他宽慰着若离,声音柔和了许多,却透着疲惫。
“我帮你……”若离的话还未落,只听他冷冷一句:“不用
了。”话语很轻,却很冷……他没有停笔,继续书写着..…
若离是无论如何都要找个借口留下来问他的!可偏偏此时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她还需几刻酝酿时间。
既然他觉得伤势尚可,用不着自己多管,那便让他伤重到必须要人管了又有何不可!?也让他吃吃亏杀杀他这威风!
若离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临事竟赌气至此不择手段!
她随着今日辰时的回忆,他应是伤在左面肩背处,而且还未来得及细细包扎。若离正巧在他身后,她似在一霎那间冲了怒火,猛地单手敷上他有伤之处拿五个碎玉似的指头紧紧抓着,那修长的指甲渐渐透过墨色衣衫刺入伤口……
秦陌寒也一惊,他未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竟用如此手段直来直去,便隐忍着………他渐渐开始憋住呼吸,微微颤抖,脸上也开始冒汗。他却不吭一声,料想她应该就此作罢了。
若离见他忍着,想着既然已到此时,也必须逼着他同意自己疗伤了,便抓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地刺入伤口。虽然若离估计着他的伤势尽量把握着轻重,但因墨色衣服盖着她不能测得明确。
血水已浸透了衣衫,但玄色的衣衫下却看不清……或许这正是他每日穿着的原因吧……直到那血水沁出沾染了若离修长的指甲………她方觉自己惹了祸......
“呃!!”他实在忍不住,痛苦地闷吭一声,那满是汗水的手忽然紧紧抓住若离那只“狠辣”的小手!“枫……若……离……你……”他一字一句,痛苦中似乎憎恨地挤出这几个字。
天生的敏锐与警觉让她下意识地害怕,她的手除了大哥,就连宫中那些脂粉美人都休想牵涉……如今他却!!!
她敏感地往回抽着手,怎奈他疼痛之下握得愈发紧了,她急的满脸涨红快要哭出来。忽然她使出全身解数使劲将手抽回,另一只手遂紧捂着被抓疼的手腕喘着气平复情绪,秦陌寒则伏着身紧闭着眼,微微颤抖着忍痛喘着粗气……那血水仍缓缓流淌………
若离一时慌了神,她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了,只觉后悔。但既然自己做了便要善后……处理好了再任凭他如何处置也便认了!
她稍安定心神,去门口拿了方才带来的药箱,依旧绕到木椅背后,轻轻扶起他。她能感受到当她的手碰触到他的一霎那,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微颤了一下,若离顿时充满愧疚.......
她静静为他解开衣物,轻轻揭开左肩的衣衫,他没有再拒绝……只轻闭着双眼.……无痛、无怒、无任何表情。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小姑娘,今天她的所作所为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识,他不知道自己再顽抗下去她还能搞出什么手段.....
这一次......他确是认输了……
当贴身的白衫被轻轻拨开,那底下竟已是血肉模糊。若离拿了丝软蘸了药水细细擦试着伤口,接触到他的一霎那,那脊背反射性地微紧了一下,几处细微波动竟极为惹眼,充满血性。
当血水拭去,她才看清,竟是一指多长的刀痕,刚结的痂已经全部开裂,不知伤了多深,只是血水不断从那缝隙沁出。
“这种伤可搁不得……以后叫我便是……”她忽感心痛,知他不愿让人知道,以后便当弥补今日的愧疚。但他未作声,未动容,也未有丝毫表示。
他生气了么?若离却不觉生气,更觉悔意…...
她默默垂下眼帘,轻轻上了凝血的药物,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过了很久血才渐渐止住。遂上了药缠住纱带。轻轻合起衣衫。
若离摸不清那轻闭的眼帘下是一双怎样的眸子,也摸不清他现在的心境,只每个动作都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慎再惹祸端。
她本要借疗伤言的,问的,便再不敢问,不敢言了,也无心在思考什么言语了,现只满眼的血色与无所适从。将那浸满血水的团团软丝收拾到药箱中之后,见他仍闭目危坐不与理会,便一步三回望地走出帐门。
方才值夜的那士兵见了若离,仍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地行礼“殿
下…”他挑衅试探着若离的眼神。“送茶送了这么久?”毕竟若离来了两日,她是怎样心性的人军中大多已再清楚不过,这人自知开个玩笑她不会予以计较。再说这大半夜若离确是越了规矩在将军帐中多待了许久,任谁都会多想。
只是若离还在想着秦陌寒的伤,想着赶快将那些他不愿向他人透露的“证据”销毁才好,她心神不在此,理也不理,径直走了。只留他在那里胡乱猜测。
若离沿着当时救胡戕的路线过去,寻到那缓缓流淌的溪涧。她把那些浸满血水的丝绒抛进去,随着那团团绛红稍稍沉下瞬间被漂成白色。
只那一方溪涧被染得绯红……
过了一刻便渐渐散了……冲淡了........
再过一刻....
便无了..…....
若离独自一人在这深不见人的山林中凝望着………望着.…….那渐渐消逝的缕缕血色和送它们去远方的缓缓流淌的涧水……
她仿若看到了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刀光血影……
那挥洒的血水和在每一瞬间旋转而逝的年轻生命....
那份血性……那份铿锵激昂.......
那份执念………那份至死不渝…....
那本该永垂不朽万世敬仰的至尊荣耀.......
却如那抹在溪涧中晕染的血光……
渐渐散了.…
淡了......
无了.........
或许........
任现世如何得意.…
多年之后………
他、他、他们、自己。。。。
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