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山林盘绕着瘴气……
她独自一人,赤脚踩在满是尸骸血雨的泥土里。
她拼尽全力,掖着身后湿漉漉的风氅,那氅上躺的……是一个姑娘……
她有一个神秘而奇怪的称呼,叫“影子”。
可她却从来不知,她究竟是谁的影子。
雾气辽阔,她望不尽前路,辨不清方向……
蹒跚的脚步只静静跟着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飘摇在远方……
就这么一点距离,
不近不远的距离--
仿佛一种默契。
他行着,她随着,直至那远方水天相接的湖里。
清澈的湖水洗去了尘埃,亦濯华了心灵,她感到从无似这般澄明而纯净……
远方的身影步伐绵缓而坚定,乌色的长摆在初晨柔和的日光下映在碧蓝的水中……
湖水渐渐没过她的腰际,身后的风氅化为了一叶扁舟,上面的女孩忽地惊觉而起!
一双碧蓝的眸子痴痴望着碧蓝的天空--
她乘着扁舟,向着他的方向--缓缓驶去!
等等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水中的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那船、那水、那人、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庞……皆一次次穿过自己的身体拂掠而去!
渐渐的,她停止了挣扎。她静静望向水中,却蓦然发现……
自己……竟无影、无形。
原来……自己便是那个影子!
那个他找了多年的影子,那个他恨了多年的影子。
她闭起双眼,湖水涌起波澜。
苍茫的湖面,唯有这一点星尘映着朝阳的光辉愈发闪耀着昨夜的璀璨。
或许,只是凤凰的一片麟羽……或许,只是无谓的一点希冀……或许……
世间太多的命中注定,又哪有那么多或许?
冰冷的湖水渐渐涌入肺腑……
她停止了呼吸……
她记得,自己仿佛曾躺在冰冷的湖底,经了数千年的沧桑轮回,数万年的斗转星移……
那视线尽头朦朦胧胧的一线天光--当年,那个乘着轻舟的女孩,便是从那里被人救起。
从那时起……她,便成了自己,
而自己……却永远躺在了这冰冷的湖底……沉沉睡去。
竹林,青山,碧泉,别院。
小丫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好奇怪的梦境?
明明忆起令人背后发凉,可仿佛在梦中……自己却从无如此惬意地享受着这份安静……
“师父?”余光中的窗上显出一个依稀的身影。
“别让太子久等了~睡够了便动身吧~”
师父的声音很好听,总让人想起高山流水的响声。
“哦!好~”
她边应着边仓忙整理褶皱的衣襟和蓬乱的发髻。
“进了宫可不能似平日般疯疯癫癫的~小心他罚你!”
窗外的身影未动,像是在给笼中的鸟儿喂着吃食。
“师父~别老'他他
他’的!那是我父皇!您老也是面子大,常年这么叫他,竟不怕触了龙须!”
小丫头似一阵风般嘻嘻笑着跑出来,纤细而洁白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那鸟儿的额头:
“小夜莺小夜莺!苦了你日日给我唱歌听!这些时日你且先陪陪师父~待我回来,一定放你出去!”
莺啼般的话音未落,便只留了仓促离去的脚步声。
“记得喝药!~特地为你备的!”
“知道了师父!你今天好啰嗦啊!”
那如疾风般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飞入旁室,抓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竟觉有些清甜。
别院中各色花儿开得正艳,那轻拂的风儿绕着她轻快的脚步一起旋转……直至跑得满头大汗,直至原本精致的妆容遂着烈艳的日头花了满脸,直至整个人跑出了整座别院……她方驻了足。
正面前,是那个颀长伟岸的熟悉背影挺立在澄澈而绵延的溪边,溪中棱角分明的面孔煞是好看。
而身后的她,一时间笑得竟如初春桃花般甜。
“大哥!”
她的声音如莺儿的啼鸣嘹亮而婉转。
那身影渐渐回眸。那莺儿的脸上却失了笑容:
“你……不是大哥……?”
“你是……?”
...
契凌正殿。
契凌王寿宴。
大殿之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各式佳肴陈列,锦服华缎飘逸,赤璃鎏瓦在跃动的万千烛火的照耀下彰显着皇室的无尽华贵与荣耀。
此时正适忘却。王可暂不理政,且与列子把酒言欢。皇子们亦可忘却平日烦恼,亦可沉浸于此互诉衷肠,一醉方休……
酒过半酣,老国王面颜已现迹迹红晕。环顾四座,太子、二皇子、四皇子、五公主以及各位达官显贵聊谈的兴致正浓。
不禁感叹:“唉……怎么少了一人啊?啊?!”老王质问着台下众人。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皆不敢作声。
老王端起已斟满的酒盏,跟跄着朝阶下走去。
--朝四皇子枫棋走去……
“冉儿!给寡人敬酒!……给寡人敬酒!”
“寡人好、、好久、、没喝到你敬的酒了!”
契凌王蹒跚着,泛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枫棋的双眼。四皇子全身已开始颤抖。
众人皆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但都处于莫名的紧张。老国王显然把四皇子当作了已消失多年的三皇子枫冉,那个从前和老王最为亲近的人,多年前因传言结党营私以谋权篡位之嫌被国王关入天牢,一夜逃出后便销声匿迹音信全无……但众人皆相信那个从小和他关系非常的七公主枫若离能找到他--或许在她那里,三皇子从没有消失过.....
“父....父..…父皇……”他试图让老国王清醒一点,但并不奏效。
老国王步步逼近之下,四皇子枫棋只得端酒站起,他无助地看向在座的各位兄长,看向阶上依旧持剑挺立无所动的将军秦陌寒。
秦陌寒望着老国王的背影,眼中含着一种深邃沧桑的怜悯与无奈。平日看惯了相互猜忌,尔虞我诈,今日,他倒希望老王放下身份放下国家去发泄,去忏悔,去追忆……
平日若四皇子有难,他必会出手相救。
但今日,他不想救。也无从救。
看到四皇子紧张地以眼神四处求援,老王更加气愤:“逆子!”
“你!……你………你莫非怕朕不成!”顺势摔了酒盏,伸手直指着枫棋紧张之下瞪到滚圆的双眸,眼中透着熊熊杀气。
“你若怕朕!当初为何勾结他人!反而害朕!?”
老国王从未如此失态,众人皆不敢言语。
先前老王严禁全宫上下谈论三皇子,还望掩盖谣言,待有朝一日若落入朝臣手中保他一命。
然而今日,老王自己借酒道出了那或真或假的种种罪行。听得众位皇子心急,想要制止,却无从做起。
他身旁的大监曲彷更不敢轻举妄动。虽陪伴多年,他与皇帝即使有些许深厚情谊,却没有血肉亲情。他自知这样的买卖不划算。
大监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环顾四周,无意中发现躲在殿后只露了半个身体出来观望着准备献舞的七公主枫若离。
他相信这个皇帝最爱最悔的先皇后离显的唯一嫡女,这个皇上曾当众发誓为其永留皇后之位的女人的遗孤,这个五年前便被送往玄凌观学艺的灵动少女,这个自出生颈间便有永生花印记的十三岁圣女的出现必能解决眼前的困境,也能替那远在天边的三皇子解围。
大监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悄声招呼示意枫若离出来。
而若离一直躲在殿后,刚才的一幕幕真真切切的映在眼前,契凌王已再不是五年前那个面带慈善爱开玩笑,仿佛能容忍一切的父皇,兄长们也已不再像从前一样齐心协力,无所顾忌。
若离已被眼前的一切惊的脑中一片空白,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站在那,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犹豫了。即为了同父同母的兄长三皇子,也为了父皇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更为了不让这令人麻木的气氛继续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灵动可爱的倾世笑颜,以轻快的步伐朝契凌王走去……
阶下众人的目光不禁顿时齐聚到这倾城的妙人儿身上,她柔媚细腻的面颜一时惹得人移不开眼。
“父皇~!”她转到契凌王面前,顺势挡住正不知如何的四皇子枫棋,也挡住了契凌王犀利的眼神。她肆意扯起契凌王的衣袖,语气娇嗔地撒着娇。
四座皆惊!:
这位离宫五年的七公主回来了!她注定似显皇后一般在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她可会如显皇后般在宫中掀起一番云雨?她的归来到底是福是祸?而对于眼前的一切,她又会如何解?
“父皇也真是的!女儿本想在寿诞上祝父王一个惊喜,可在后面足足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来人唤~却是父皇如此纵酒耽搁了!真是扫兴!”或许全宫上下,契凌王也只会纵着她这般胡闹了。她故意扯着老王往阶上走,途中微微回头狠狠看了一眼太子,似在怨他未出手相助。
然而,这一切却被二皇子枫冥尽收眼底,他嘴角微扬,戏谑的看向大哥,不料被枫启然报以严厉的一瞥,一个激灵顿时收回了目光。
契凌王已被枫若离出现的惊喜所感染,苍老凝重的脸上再度洋溢笑容与慈爱:
“不是说要献舞吗?来!也让父王开开眼!”
老国王稍稍清醒了一些,似意识到刚刚说错了话。
“是,父皇。”声音轻柔甘甜,如山间泉水叮咚鸣响,令人心醉。
轻纱薄缦,钟鼓交错,萦绕于大殿之上。烛火伴着倩影跃动,锁骨间的永生花在薄纱的萦绕中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舞姿倾城绝伦,时而娇柔妩媚,时而莞尔端庄,时而坚毅铿锵,依稀间透出几分深厚武功的韵底。
“天哪,这五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四皇子枫棋悄声惊叹,“这功底能上九重天了……”不料坐在对面的太子枫启然投以严厉的眼神,警告着他莫要让有心人看出招致祸端。枫棋立刻闭口不言。
“哈哈,看来我们的离儿妹妹已经出落成天仙了!一开始,我竟一时没认出来!”二皇子枫冥出言化解了尴尬局面,并顺便在无声中为自己昨日路上刺杀她的事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她舞动着,时而跃动,时而旋转,烛火中各色彩绸映着烛光摇曳生姿。她吸引着无数才俊的倾慕,也吸引着众多美眸的嫉妒......
唯独一个人--
他投来的目光凄冷黯淡,冰凉刺骨。
--阶上的那个人,那个一身黑衣、乌发高束、佩剑耸立的青年。他丝毫不为宴会的欢愉气氛所感染,时刻保持着干练严肃和绝对警觉的气息。他正以一双鹰眸直勾勾地凝神盯着她--盯着她的眼睛!
--非服饰,非身段,而是仅仅眼睛.....
那眼神率直而霸道,却无炽热,无欲求,也无闪躲,只有幽沉空洞和沧桑--在他的年纪不应有的沧桑……
若离闪躲着那眼神,旋转,再旋转...…
但她发现那双鹰眸始终能够在一瞬间准确无误地“抓”到她的双眸……
若离不敢去想,不敢去看,也不愿去猜。草草地结束了舞蹈。
“好哇!好!”契凌王看得痴了,他仿佛从刚刚的舞蹈中看到了显皇后的影子。
“谢父皇。”同样轻盈的银铃般声响。
“来!坐到寡人身边来!”老国王伸手示意旁边那个空着的席位,那个每次设宴都会给显皇后留着的席位。
“父……父……父皇……”
“这不……不……不妥。”枫若离脸上的微笑渐渐褪去,忽惊得脸色惨白,她颤抖着双唇低声拒绝,却毫无气势。
众人也着实被吓到。这公主倘若一回来便被给予这样的殊遇,之后恐怕十有八九会再赴离显后尘。
“怎么?连朕的命令都不遵了吗?!”契凌王威胁着。
阶下一阵窃窃私语。皆暗自猜测着王上这样做的用意。
无奈。她只能一步步向阶上走。
她盯着那个席位,近了......更近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母后.....
她伸出手触摸母亲的面颊,想要投入她的怀抱……她却在一瞬间消失了!
若离扑了个空,一个踉跄顿时失了重心,倏忽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臂。
她顿时从恍惚中清醒,眼中含泪。
抬头,四目相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正在此时顺势滑落精致
的面颊。
他不正是刚才一直盯着自己的男子?
近看才发现,那精致的五官映着棱角分明的面颊,在斑斑烛火的光影下甚是英俊倜傥。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空洞而深沉,无一丝表情,无一丝波澜。
他立即收了目光。待若离站稳也立即收了手,转而指向显皇后的席位,“请公主入座。”声音低沉,幽暗深邃,无波无澜,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威严。
事已至此,枫若离只得转身就座,礼仪举止恰到好处,每个动作都彰显着皇族成员的辉煌尊荣和永不褪色的非凡气势。
不知是因为这席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后之位,还是因为常年无人涉足像是一个死人之位,枫若离坐在上面如坐针毡,她感到阵阵刺骨的寒意,无所适从,拘谨压抑。
“朕,此番,绍介尔等!这便是显皇后的嫡女枫若离!今日敕封凌苒郡主。今时之宴,除予寡人祝寿庆诞之余,也当是给凌苒接风洗尘!”
阶下又一阵窃窃私语。
众人心知肚明,王上在若离一出现就将她推上万众瞩目的高位,便已赋予了她如当年显王后那般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阶下忽一人离座,竟走到殿前行了朝拜之礼,带头喊到:“恭迎公主回宫!”
继而其他人也一齐山呼:“恭迎公主回宫!恭迎公主回宫!恭迎……”无论真假,众人的脸上洋溢着欢喜。
秦陌寒注视着阶下的欢颜和谐和恢弘气势,忽觉一阵讽刺虚伪。
那眼神却依旧空洞、无波无澜。
枫若离没有一丝笑容...…
只是憔悴。
枫启然眉头紧锁。
二人相视,
良久.……无言。
如此殊荣,局外人羡煞;
局内者………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