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僧师徒过了八百里火焰山,日行暮宿,不觉又到了秋末冬初时节。只见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看不尽山林景色,不觉又行到一座城池。唐三藏勒住马问道:悟空,你看前面楼阁峥嵘,是什么地方呢?
孙悟空抬头观看,只见龙蟠虎踞,玉石桥栏,黄金台座,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孙悟空道:师父,那座城池乃是一国帝王之所啊!
猪八戒道:哥哥,天下间府有府城,县有县城,怎见得就是帝王之所呢?
孙悟空道:你有所不知,帝王的京城与府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几座城门,方圆一百多里,楼台高耸,云雾缤纷,只有帝皇之都才有如此气势。
沙和尚道:哥哥眼力好,虽然知道是皇帝之都,但不知是什么地方呢?
孙悟空道:此处又无牌匾旌号,须入城问了方可知道。
唐三藏便快马加鞭,催马赶过去,须臾到了城门外。下马过桥行入城门,只见六街三市,生意兴隆,衣冠隆盛,人物豪华。正在行时,忽然见有十几个和尚,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骨瘦,披枷戴锁,沿门乞食,十分可怜。唐三藏长叹道:哎!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悟空,你上前问一声,为何他们要受这样的罪呢?
孙悟空依言上前问道:和尚,你们是哪家寺院的?为何披枷戴锁呢?
众和尚跪在地上道:老爷,我们是金光寺含冤负屈的和尚!
孙悟空道:金光寺在何处呢?
众僧道:就在前面转角处。
孙悟空便领着和尚带到唐三藏面前,问道:你们有何委屈,说给我师父听吧!
众僧道:老爷,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何方来的,不过看你们倒有些面善。老爷,我们不敢在此诉说,不如请你们到荒山一坐,再向你们禀告苦楚。
唐三藏道:说的是,我们且到寺中再仔细询问缘由。
于是师徒四人跟着众和尚去到山门,只见门上写着“敕建护国金光寺”七个金字。进去一看,只见: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满地落花无客过,檐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钟,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唐三藏看见,真是心酸,止不住热泪盈眶。众僧们将正殿的殿门推开,请长老上殿拜佛。唐三藏拜完佛出来,见方丈旁边大柱上锁着六七个小和尚,唐三藏更加于心不忍,入到方丈室,众和尚磕头问道:列位长老,你们相貌不一,是不是东土大唐来的?
孙悟空笑道:你这个和尚倒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你如何认得我们呢?
众僧道:长老,我们哪有本事未卜先知,只是满肚冤屈,无处可诉,只因日夜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晚各人都睡了一个梦,说今日东土大唐会有圣僧来救我等性命,帮我们申冤。今早果然见到长老,故此认得。
唐三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何冤屈呢?
众僧道:这里叫做祭赛国,乃是西方的大国。当年四方朝贡,南有月陀国,北有高昌国,东有西梁国,西有本钵国,年年都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们也不用动干戈去征讨,他们自然拜为上邦。
唐三藏道:既然四海臣服,拜为上邦,定是你们国王有道,文武贤良。
众僧道:长老,这里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之君。我们这个金光寺,自古以来晚上会放出金光万道,万里内外都能看见,四方各国以为是天府神京,故此年年都来朝贡。谁知三年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见地上都是血,家家害怕,户户心惊。众公卿奏上国王,说不知天公因何事责怪此地。当时请了道士来打醮,和尚来念经,谢天谢地。谁知我们寺里黄金宝塔被污了之后不再放光,外国知道后便不再来朝贡。我王欲去征讨,又有大臣禀奏,说是我们寺里的和尚偷了塔上的宝贝,所以没了金光,因此外国不肯臣服。那昏君听信了,便派些贪官来,将全寺的和尚捉了去,千般拷打,万般勒索。我们寺中本来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经被拷打至死,如今又来捉我辈问罪,披枷带锁,诸多折磨。老爷啊,我们怎敢偷自己宝塔中的宝物!万望老爷怜念,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救我们一命!
唐三藏听完,点头叹惜道:这件事真是不好弄清楚,一则朝廷失政,二则你们当有此灾。既然上天降血雨,沾污宝塔,为何你们不启本奏君,说明真相呢?
众僧道:长老,我们凡人怎知上天旨意?前两辈人都辨不清,我们又如何去申辩呢?
唐三藏问孙悟空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孙悟空道:已是申时前后。
唐三藏道:悟空,我本想去面见皇上,倒换关文,奈何这里众僧人之事还没搞明白,难以对皇上讲明。我自离开长安,在法门寺上立愿,西方路上,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到此遇到受屈的僧人,乃因宝塔之累。悟空,你与我寻一把新扫帚来,等我沐浴之后,上塔去扫塔,也看看宝塔被血雨沾污之事如何,了解清楚,明日才好向皇上启奏,解救他们脱离苦难。
这些披枷带锁的和尚闻言,即刻去厨房取了一把菜刀来,递给猪八戒道:老爷,多烦你将那些小和尚的铁锁打开,放他们出来,好让他们安排斋饭香汤,侍候老爷进斋沐浴。我们出街去化一把新扫帚来给老爷扫塔。
猪八戒笑道:开锁何须用刀斧,那毛脸老爷最会开锁,是行家来的!
孙悟空上前使一个解锁法,用手一指,几把锁都跌落地上。那几个小和尚便兴高采烈跑进厨房洗干净锅灶,安排茶饭。唐三藏师徒吃了斋,渐渐天黑,出去的和尚也拿了两把新的扫帚回来,唐三藏十分欢喜,即刻沐浴更衣。
此时已是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发,正是: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
唐三藏拿起新扫帚,对众僧人道:你们各自安寝,我去扫塔了。
孙悟空道:师父,塔上既然被血雨所污,塔上怕日久无光,一则恐生有邪恶之物,二则夜景风寒,没有人陪伴,恐有差池,不如老孙陪你上去吧。
唐三藏道:好好!
于是两人各执一把扫帚,先到大殿上,点起琉璃灯,烧了香,在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求取真经,今到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寺僧人言宝塔被污,国王疑是和尚盗宝,衔冤负屈,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显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受屈。
祝祷完,与孙悟空开了塔门,自下层一层层扫上去。这座塔自从失去了金光,变得十分冷落荒凉,布满了蛛网,积满了灰尘,污遭邋遢。
唐三藏用扫帚一层层扫上去,一直扫到第七层,已经是二更时分。唐三藏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孙悟空道:师父,你困了,不如坐下来休息一会,等老孙来替你扫吧。
唐三藏道:悟空,这座塔有多少层呢?
孙悟空道:怕有十三层哩。
唐三藏道:好!我势必要扫完了才完我本愿。
于是唐三藏咬住牙关,又扫了三层,已经腰酸腿痛,实在顶不住,道:悟空,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你替我扫那三层吧!
孙悟空抖擞精神,拿起扫帚,一会便扫完了第十一层,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听见塔顶上有人说话,孙悟空想道:怪哉!怪哉!现在已经是三更时分,怎么会有人在塔顶呢?定是邪魔之类,等我老孙去看看。
好一个美猴王,一手挟着扫帚,转出前门,跳上云端观看,只见第十三层塔心中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着一盘饭,一只碗,一壶酒,两个正在猜拳吃酒。孙悟空丢了扫帚,拿出金箍棒,跳到塔顶,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原来偷塔上的宝贝是你两个!
那两个妖怪见有人来,吓得跳起来,拿起酒壶、饭碗、酒杯,照着悟空掼过来,孙悟空用铁棍拦住,将两个妖怪贴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孙悟空道:嘿嘿!撞到我老孙,你两个还想走?不用怕,这次我不打死你们,打死了没人作证哩!
两个妖怪拼命挣扎,那铁棍压住,哪里动得了,只得叫饶命道:饶命啊,饶命啊!不关我们事的,偷宝贝的不是我们!
孙悟空将两个一手捉过来,一直拖下第十层塔中,道:师父,捉住了偷宝贝的贼了!
唐三藏正在打瞌睡,闻得此言,又惊又喜道:在哪里捉住的?
孙悟空将两个妖怪揪过来推倒在唐僧面前跪下道:他们在塔顶猜拳吃酒,被老孙拦住,我怕打死了无人招供,故此不用棍打他,捉了下来给师父审问,看是哪里的妖精,将宝贝藏在了何处!
那两个妖怪已经被孙悟空吓破了胆,便老老实实招供道:我们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派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为我们万圣老龙王生有一女,叫做万圣公主,公主花容月貌,招了一个驸马,叫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他与老龙王来到这里大显法力,下了一场血雨,沾污了宝塔,趁机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万圣公主又去到大罗天上灵宵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碧波潭底,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来听闻有个孙悟空去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途好打不平,故此派我们两个来此打听,若孙悟空来到便即刻回去禀报,做好准备!
孙悟空道:这个孽畜如此无礼,居然打我老孙主意?难怪那日请牛魔王去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些邪魔,专干些不三不四之事!
正在此时,猪八戒带着三四个小和尚,提着两盏灯笼上来,道:师父,宝塔扫完怎么不去睡觉,还在这里聊什么?
孙悟空道:八戒,你来得正好,塔顶上宝贝是那万圣老龙偷了去。那孽畜还派两个小妖来巡塔,想打听我们的消息,被我捉住了。
猪八戒道:是什么妖怪,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道:刚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
猪八戒道:既然是妖精,又供了口供,不打死留来做甚?
猪八戒说完便举起九齿钉耙要锄下去。孙悟空拦住道:且慢,要留个活口。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可以当做眼线去追查首恶,好去追查佛宝回来。
于是孙悟空与猪八戒一人捉住一个妖精返回塔下。那两个小妖一昧叫饶命,猪八戒喝道:我正是要拿你两个鱼精去做鲜汤,与那受冤屈的和尚吃哩!
跟随上塔的几个小和尚欢天喜地,提着灯笼引长老下塔,有一个飞快跑去报给众僧知道:好了,好了!我们终于可以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被爷爷们捉住啦!
孙悟空吩咐道:快去拿铁索来,穿过妖精的琵琶骨,锁在这里,你们好好看看守,等我们睡一觉,明日再做理会。
唐三藏师徒便入方丈休息,其他和尚轮流看守着小妖。
很快天亮了,唐三藏准备与孙悟空入朝去倒换关文,猪八戒问道:哥哥,为何不带这两个贼去呢?
孙悟空道:等我们奏过皇上,自然会有驾帖派人来提去!
于是唐僧师徒两个一直来到东华门,对黄门官行礼道:多烦大人禀奏陛下,贫僧是东土大唐派去西天取经的,欲求见君王,倒换关文。
国王闻奏,即刻传旨宣见,唐三藏便与孙悟空上殿。文武百官见孙悟空模样,无不惊怕,不敢多看一眼!
唐三藏跪在阶前跪下礼拜,孙悟空叉着双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动。唐三藏将唐王游地府,发愿派人去西天取经的事讲述了一次。国王听完十分欢喜,请唐三藏上金銮殿,接过关文边看边道:似你们大唐王便好了,选了个高僧,不怕路途遥远,不怕艰难险阻去拜佛求经!哎,寡人这里的和尚只会做贼,败国倾君!
唐三藏道:陛下,如何见得他们是败国倾君呢?
国王道:寡人这里乃是西域上邦,常年有四方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金光冲天。谁知前几年被本寺和尚偷了宝物去,三年来没有光彩,故此外邦不肯来朝贡,真是气煞寡人!
唐三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贫僧昨晚到天府,一进城就见有十几个披枷带锁的和尚,贫僧问及他们犯了何罪,原来是金光寺受冤屈的,贫僧到金光寺去细看,并非他们所为。贫僧昨夜扫塔,已经将偷宝物的妖贼捉住了!
国王大喜道:哦?如今妖贼何在?
三藏道: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
国王即刻传下金牌,命锦衣卫飞快去金光寺提取妖贼来!唐三藏又禀奏道:万岁,虽然有锦衣卫,但还得小徒亲自去提方可。
国王道:哦?高徒在何处呢?
唐三藏用手向下一指道:哩,立在阶前的便是。
国王见了,大吃一惊道:长老,你如此丰姿英伟,你的徒弟怎么这般容貌呢?
孙悟空大声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只是丰姿英俊,如何捉得了妖怪?
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这位圣僧说的是,寡人不选相貌,只要能捉住妖贼,取回宝贝安放于塔上便可!
于是国王下令,叫当驾官派车驾侍候孙悟空去提取妖贼。当驾官领旨即刻准备一乘大轿,一柄黄伞,锦衣卫点起校尉,孙悟空坐上八人大轿,前面鸣锣开道,直去金光寺,一下子惊动了满城百姓,都拥向街头,争着来看东土圣僧去捉妖怪。
金光寺中,猪八戒与沙和尚听到外面鸣锣开道,以为国王派了大官来,急忙出门迎接。出来一看,原来是孙悟空坐在轿上,翘起二郎腿,左顾右看,正得意的笑。猪八戒哈哈大笑道:哥哥,你学得真是似足了。
孙悟空一摇三摆下了轿,搀着八戒问道:贤弟,我似足什么呢?
猪八戒道:你打着黄伞,坐着八人大轿,似足个美猴王!
孙悟空道:且莫乱说,快去解下那两个小妖来,押去见国王!
沙和尚上前道:大师兄,也带上我们两个去吧?
孙悟空道:你在此看守行李马匹!
披枷戴锁的和尚道:长老,不如你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便可。
孙悟空道:既然如此,等我们见过国王后再来放你们。
于是猪八戒和沙和尚一人揪着一个妖贼,孙悟空依然坐上大轿,浩浩荡荡,穿街过巷,像状元游街一般,一直去到金銮宝殿白玉阶前,孙悟空大声叫道:妖贼已经取来了!
国王即刻下了龙床与文武百官一起来看妖贼。那两个妖怪,一个像乌龟的外壳,尖嘴利牙;另一个滑皮大肚,一张大嘴,八字长须,两个都有手有脚,倒有几分人形。国王审问道:你两个是何方妖怪,何时来侵犯我国土,偷我宝贝?一共有多少同党,姓甚名谁?一一供来!
两个妖怪跪下来招供道:佛宝不是我们两个偷的,是乱石山上碧波潭中万圣龙王与九头驸马偷去的。我们不是贼头,我们只是小卒。
国王听完,命锦衣卫将两个妖物锁入狱中,又传下圣旨,赦免金光寺众僧人,即刻除去枷锁。又吩咐光禄寺安排宴席,在麒麟殿上酬谢东土圣僧擒贼之功。
光禄寺即时准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师徒上麒麟殿叙坐,唐僧坐了上席,孙悟空坐左首席,猪八戒、沙和尚坐右首席,都是些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菜,坐了国王,下首有一百多席荤菜,坐了文武百官。猪八戒也不管众人,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将一席的果菜吃个精光。下面的人不停添饭添汤,上多少吃多少,吃到猪八戒饱为止。这场宴席一直饮到午后才散席。
这边刚散席,国王又吩咐在建章宫安排素席,请唐僧师徒去商量如何捉拿贼头,取宝归塔之计。唐三藏道:陛下,既然要捉拿贼众,取回宝物,那就不必再宴了,贫僧就此拜别皇上,捉拿妖怪去也!
国王不肯,一定要到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起酒杯问道:哪位圣僧带领兵马出师降服妖魔呢?
唐三藏道:叫大徒弟孙悟空去吧!
孙悟空拱手应允,国王又道:孙长老去要带多少人马?何时出城好呢?
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捉拿此等妖物何必人马,选定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与大师兄一起去,定能手到擒来!
唐三藏称赞道:八戒,你现在做事真是勤快许多了!
孙悟空道:既然如此,沙和尚留在此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捉妖!
国王又道:二位长老,既然不带人马,要带什么兵器去呢?
猪八戒道:你们的兵器不合我们使用,我们兄弟随身自有宝贝!
国王即刻传旨,叫取酒来与两位长老送行。孙悟空道:酒就不喝了!陛下,有劳即刻叫锦衣卫将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去只有用处。
国王即刻传旨提了小妖出来,孙悟空与八戒一个挟着一个小妖,驾起云头,一直飞去东南方。国王与满朝文武,大小公卿见孙悟空与猪八戒两个会腾云驾雾,便一个个朝天礼拜,才知道真的有神仙活佛。
不知此去擒贼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