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响,出生在京海市底下一个小村庄,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毕业于京海市人民警察大学,2000年一月初从双桥派出所调到京海市公安局,成为刑警队中的一员,我的搭档是一个执拗但很机灵的年轻人,他和我不一样,他从部队调来公安局,与安局和孟局熟识,但他不是只靠关系没有能力的人。
我格外珍惜这次调来公安局的机会,这么多年,我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成为一名人民警察,在这条并不容易的道路上,否定,嘲讽,不安,不断围绕着我,我知道,即便我成为一名警察,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我并不是否定自己的出身,只是在那个小村子里,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从小我就知道,如果我不能走出这里,我无法改变自己平庸且肮脏的一生,小时候,我扬言以后要当警察,以李宏伟为首的孩子们嘲笑我,欺负我,在那些不堪的岁月中,唯有李青与我相伴。
他与父亲李顺相依为命,看到他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但他生病了,与正常的孩子不一样,所以他理所应当的成为了被霸凌的对象,在这个叫做莽村的地方充斥着暴力和底层的官僚主义,与它的名字一样,我讨厌这里恃强凌弱,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我想要保护,像李青父子这样的人,善良淳朴的底层人民,在官僚主义的压榨下,他们没有活路。
父亲总告诉我,“响啊,你爹窝囊,不能给你撑腰做你的靠山,到了单位,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千万不要得罪那些大官啊,你要想升官,爹这还有一些钱”
他说着用充满褶皱的手从怀里颤颤巍巍掏出一叠破旧的零钱递给我,我感到无奈又心酸,“爹,这不是行贿吗,这是违法的,爹,你放心,儿子会好好的,你在家也好好的,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耐心劝告他,我知道爹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不懂得官场上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只是怕有人会为难他。
2000年二月初,寒意袭来,京海市变冷了很多,近郊地区排水渠发现一具女尸,我和搭档安欣在现场维持秩序,孟局不耐地叫他好几次,他充耳不闻,我跑过去解释安欣在维持秩序,孟局看了看我,叫我下河捞尸,这何尝不是一个表现的机会,我自然不想错过。
排水渠常年堵塞,刚刚踏进去一只脚,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各种垃圾腐烂变质产生酸水的味道夹杂着尸臭味和其他难以描述的味道,熏得我有些头晕目眩,在大学的确做过这样的训练,我还是差点呕出来,毕竟初出茅庐,此次事件重大,安局和孟局都来了,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我吃不得苦,强忍着眩晕劲踏进去。
还有一个穿着单薄白大褂的法医为了保护尸体随我一起下河,这么冷的天,我都要套上一层厚厚的大衣,他穿着单薄的白大褂在这站了许久,原本天气严寒,河中更是冰冷彻骨,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又下来几个同志,我们小心地将尸体搬上来。
死者面色惨白,呈紫青色,乍一看还挺渗人的,不过毕竟是做警察的,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上了岸,眩晕感不再那么强烈,只是恶臭味粘在身上,恐怕要过一阵子才能完全消失。
由于眩晕感时隐时现,我始终低着头,模糊的视线中对面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递给我。
“给你,这个可以掩盖难闻的味道,起码不会让身边的人感到不适”
对面传来的是女声,我稀里糊涂地接过香水揣进兜里,她跟着抬尸体的队伍上了车。
等走到路口我的视线逐渐清晰,孟局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我赶忙拒绝,一身恶臭,岂不是脏了衣服,但孟局人很好,丝毫不嫌弃,他问了我的名字后离开了,我还站在原地傻笑。
他记住我了,这无非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让我对未来的工作更加充满热情,安欣已经在车上等我,他不嫌弃我身上的恶臭味,我本想立刻回警局展开调查,但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安欣送我回的宿舍,洗好澡还有些残余的味道,我看着台灯下的那瓶香水,握在手里,轻笑,大男人喷什么香水,随后放下。
又重新拾起,标签上贴着“纯粹雪松”四个字,我在手腕上轻轻喷了几下,刚开始有一种茶香,夹杂着青松初芽的清香,最后融合出现清冷的木质香气,果然已经闻不到恶臭味。
我将它放回桌上,重重地瘫在床上,结束一天的疲惫。
第二天一早,一位女法医送来DNA比对结果,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纯粹雪松”是她吗,正在我回想之际,她已经离开。
死者身份确认,黄翠翠,有过卖淫前科,专在旧厂街一带活动。
旧厂街人流量大,住户又多,大家都没有说话,秉持着对工作的热情我主动站出来。
找到黄翠翠的住处,里面传来声响,我立刻踢门而入,那人狡猾得很从窗户一跃而下,我也追了上去,安欣在我身后,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的心情也愈加兴奋,终于在一阵撕扯中将他按在地上,但我没想到他手里还有手榴弹,我当时已经被吓蒙了,安欣突然冲上来抢过手榴弹压在身下,幸运的是,那不是真的手榴弹。
我真的吓坏了,不是因为如果安欣出事,我会被如何处置,而是,如果那是真的,搭档死在我面前,我不敢想自己会多么悔恨,不敢想每一个夜里当我猛然想起他会不会哽咽。
局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喜欢安欣,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有背景靠关系来的,但我与他搭档,他从未叫过苦,也从未因为背景而打压我,我无法改变其他人的思想却也忍不了别人在我面前对他冷嘲热讽,何况我欠他一命。
初四那天是除夕,大概是孟局不满安欣的行为将他的值班换到了除夕,那天下午旧厂街发生斗殴,我和他一同去处理,也就是在这时,认识了还落魄的高启强。
我想着出去买饺子,还没出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袋子上挂着密密的水珠,他就这样走出公安局大门口,我想叫住他,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吃了吗”我转头,那人穿着白大褂,扎着低马尾,双手插兜,神情平淡,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说的。
我愣了一下,连忙答道:“啊,我正打算去买”
“单位食堂刚送来两盒饺子,多出来一盒在我屋里”
没等我开口拒绝,她已经向办公室走去,我还没到门口,她已经拿着盒子走出来,交给我后没说任何话又进去了。
“谢谢啊”我透过门玻璃说道,她没有回应,旁边还放着黄翠翠的尸体,她泰然自若坐在桌前打开盒子,吃起来,我看了看手中温热的盒子,推门而进,算了一会再去给安欣买吧。
她看我进来似乎有些惊讶,我开口解释“除夕怎么不回家”
我像是稀松平常一般坐在对面与她闲聊。
“父母过世,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我想着多提取些有用信息,你们警察也好办案”
我感到愧疚,提到她的伤心事,好在她没有太大反应,我看了看一旁的尸体,好像闻到那熟悉的尸臭味,刚夹起的饺子顿了顿,她似是看出了我的窘迫,“这是我的工作,习惯了,你不用勉强在这陪我”
我那好胜心被激发,“哪里是勉强,我尊重你的工作,你可以我也可以”
她没有说什么,淡黄色的灯光照在一旁的鉴定报告上,上面娟秀的字体写着“姜知意”,她低着头咀嚼,许是光的原因,显得她不那么冰冷,端详着,她眉眼秀丽柔和,鼻梁高挺,白皙的皮肤带着一丝红晕,她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突然抬头,我慌忙低下头,假装吃着饺子,于是就着屋内的尸臭味,我终于吃完了那一盒饺子。
我回到审讯室,与安欣的想法产生了矛盾,我认为各有各的说辞,保持公正,但他认为是唐小龙他们摔人家电视在先,我不想与他过多讨论这个问题,叫他去喝口水,我自己可以应付。
审讯结束,过了半个小时,安欣拿着几盒饺子进了审讯室,好像是孟局长夫人送的,我本要拦着他,但他还是放了一盒在高启强桌上。
我知道安欣善良心软,办公区的电视放着春晚节目,他调高了声音为他开门,而且还将高启强的弟弟妹妹放了进来,我本来拦着他,毕竟是规定,谁料我走出去他就将执法记录仪拔了,春晚节目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审讯室,高启强抓着饺子往嘴里送,我和安欣说明本想出去给他买饺子的,他没有计较,我们三个就这样在审讯室里度过了除夕。
其实,我知道门外消失的那个身影是谁,我也知道,父亲怕我难堪,拎着还温热的饺子又回去了,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也没有勇气叫他进来,我怕因为我并不光彩的身世被人排挤,我也怕这层关系会被人利用,我是一名警察,但我的父亲只是个淳朴的农民工,我怕他听信谗言,怕他因为我出事。
春节过后,我一直专心于黄翠翠的案子,终于有了进展,我想第一时间与安欣分享,听小王说安欣去了旧厂街的市场,我赶过去正好撞见唐小龙带着几个人与安欣撕扯,我厉声喝住他们。
唐小龙面目狰狞死咬着高启强不放,说什么监管时期不让拿东西,说白了就是找茬,什么工商局规定,什么手续,都是搪塞人的理由,我估摸着他还不知道安欣的身份。
我知道安欣不愿意别人提起他的背景,甚至对这些有些抵触,但对付这些恃强凌弱的小混混,背景才有用,于是我将唐小龙兄弟俩叫到一边,旁敲侧击告诉他们安欣的身份。
他们听后果然如同京剧变脸一般,谄媚的很,安欣意识到我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的态度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气。
过后我俩吃饭,他说他能当好一个警察,他不需要靠关系,我知道,他会是一个好警察,他只是负气,他也知道对付这种人,背景最有效。
晚上回警局在门口的小巷子里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旁边有个男的,推推搡搡,我立刻停车冲过去。
“干什么呢”
我大声呵道,那人见我一身警服跑得飞快。
我走到跟前,果然是姜知意,她蹲在墙角,将头埋在双臂中,我知道她不希望被人撞见,如果我不出现,又会发生什么呢,颤抖的肩膀是她压抑着情绪的证据,作为警察,一眼便看出,有时候我也不想看出,至少这样她不会那么难堪。
我这人,不太会说话,用师父的话说就是木讷,师父说得对。
我们两个走在小路上,路边的灯光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她的手里始终握着那柄锋利的小刀,我不敢想如果我没来,会酿成怎样的悲剧。
我笨拙的不知说什么好,“呃……”我的声音在她开口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是我爸,你可能不知道,我与你一样生在莽村,我的母亲在二十岁上大学那年被人贩子卖给莽村的王家,其实这样的女性很多,但他们不会说这是买来的,他们会说花钱娶来的,真恶心,可是一个女大学生原本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怎么甘心嫁给一个文盲,怎么甘心留在那个小村子里,我眼睁睁看着她每天晚上被无数人侮辱,她恨那些人,但她又很爱我,当时没有修路,周围都是荒山,她带着我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终于逃出来,我不敢想她被抓回去又该是一顿毒打,外公外婆找到我们,因为我的存在,她与家庭决裂后,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得了艾滋,就在我大学毕业回家时,我才知道她死了”
我不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向我坦白这一切,在我聆听的整个过程,心里揪成一团,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却又忍不住想问一句“问什么不报警”这个问题愚蠢又冷漠,我迫切的希望那时的莽村还没有躲在黑暗势力的保护伞下。
“你知道为什么,你想的没错,那时的莽村就已经有了一个大靠山”
果然,如我所想,黑暗势力的根深深扎进京海市的地底向四处蔓延疯狂生长。
“来警局的这段日子,人人羡慕我的高学历,我的优秀,我最完美的一面,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多么肮脏和下流”
她讲这些时,平淡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递给她随身带着的格子手帕,希望她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就在我妈死的那年,那个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我的消息,纠缠我,向我要钱,我不想被人发现一个完美的躯壳下有着如此丑陋的过往,我恨他,恨他的愚蠢无知恨他的封建下流,但我又无能为力,在医学上他就是我的父亲”
她与我一样,生于污泥长于污泥,她与我有相同的经历和处境,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凭着努力走到这一步,我同情她的遭遇希望她不曾经历过这些,或许我们不一样,我还有亲人为伴,而她什么都没有。
我暗暗决定,要替她保守秘密,保留她的体面。
我担心她回到家,那个男人还会回来,就将她带到我的宿舍,我在办公室里将就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