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十月初七,延安府左近的天气已经变得冰冷无比。就连青化镇中那条用来转运物资的河都结上了一层薄冰。
血腥战呼混在雾气中呼啸而来,每一声都让狼背岭上的宋军军将们不安地张望,并且调度手中兵马试图搞清楚究竟哪里又在遭遇女真兵马。
骑军奔驰的声音,金铁碰撞的争鸣在渐渐散开的雾气间回荡着……
此时已经过了太阳升起的时辰,可厚重的晨雾依然笼罩着战场,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伟力,也在推迟这个时空中,东亚大地上三位皇帝宿命的会面。
可他们手下军将兵士却已经按捺不住,天光稍亮一点,便遣出大股轻骑,潜越过对方防线,去摸排敌情。
大雾隔绝着所有人的视线感官,而这些轻甲骑士们,借着雾气的掩护渡过水障、沿着山岗沟壑中潜入对方实际控制区域。
他们有些成功突入进去,有些则迎面撞上,浓雾之中当即便传来惨烈的人马嘶鸣,好似有魔怪在雾中厮杀……
“敌军看起来有所行动,应是斥候在对我们做战前侦查……”刘国庆此时也立于顾渊身后,侧耳听着雾中的马蹄声,忽然说了一句。
“侦查?”曲端停了冷哼一声,“什么怪词……”
刘国庆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顾渊则站在狼背岭的制高点上,压根没有理会身后宿将们这点小小的摩擦。
秋冬之交的清晨,微茫的阳光尚未驱散雾气,也未能驱散他周身缭绕的那股阴寒。
他穿越时空而来,将这富庶又软弱的帝国带到今日决战之地。可他却依然只是一介凡人,他的目光穿越不了战争的迷雾,也只能在这里揣测着对面那位女真名将的排兵布阵,揣测着他的无奈与他的野心!
他固然可以以势迫人,但嵬名乾顺与完颜吴乞买那两位皇帝究竟能否如提线木偶一样随他摆布?还有完颜娄室、完颜宗弼、嵬名察哥这些当世名将究竟是否会被裹挟着踏入这片预设的战场,他却着实没有把握……
沉吟片刻,这位枢相终于清了清嗓子,朝着刘国庆下令道:“让白梃兵分出三个指挥,卡住西北那处高地的侧翼通路,御营麾下五军,便埋伏在西翼不动,今日晚间,将砲营从河南岸推进过来,占领西北高地……”
“御营全部压向西北?王爷是想先破嵬名察哥,然后再行决战么?”吴玠听了他的调度,忍不住开口,揣测着问道。
“不是的,晋卿。”顾渊摇了摇头,却又负手面向眼前雾霭,没有过多的解释。
晨雾一直到午时方才散开了一些,使交战双方的领军之人能够在制高点上俯瞰这片地形复杂的战场。
轻骑逐战在这时候也逐渐变为大规模的骑军混战。
泾源军、鄜延军、环庆军、熙河军……这些昔日沿边六路中叫得上名号的强军,几乎全部的轻骑力量都被从营中赶了上去,甚至连用以维持联络的传骑,还有少量骑马步兵都被赶鸭子上架投入到西北方向由骑军卷起的漩涡之中!
顾渊料得没有错,整整一个白日,金、夏两军大营之中旌旗流转、鼓声震天,也是在根据宋军防线进行最后的战前调度——而他们的侦骑,都拼了命地想要将对手给压迫回去,好遮蔽自己背后的大军调度。
对于金夏联军来说,他们的骑军占据优势,哪怕天候不利、地势陌生,他们也依然能够凭着手中强大的骑军力量将宋军部署摸清个大概。
尤其是狼背岭与西面的楚人山两处高点,他们甚至集结起五六个谋克,发起试探性的骑军冲锋!来摸一摸当面宋人守军的底。
可对宋军来讲,有利之处却在于他们那支精悍的参议团队。
即使没有刘锜这样天才的战术头脑,这支团队也依然能够支持着军将们有效地指挥调度自己手中强军,并且将他们投入到战线的关键点之处。
尤其是在这片地形地势复杂的战场之上,更是如此!
如今,参议们将绘制好的精密军事地图摊在西军一众宿将面前,一个个手持朱笔做最后的军略布置。
像杨沂中这样殿前司一系的军将,多多少少还受过参议体系的熏陶,就算有些费劲,可还是能囫囵看懂那些密集的所谓“等高线”。
至于吴玠、曲端、李彦仙,则只在军中传闻或者是少量调动过来的军官口中听到过这等东西,瞪着这地图,简直如无字天书一般……
偏偏顾渊与他那支年轻的参议团队们,却仿佛能从这张纸上一眼望穿整个战场!
“……狼背岭是三军防线结合部,又是左近最高的制高点,在此地能够观察到整个战场,在所必守!若是让金军突入,自狼背岭往东南,便能直接威胁青化镇,我军后勤动脉也面临被截断危险!”
“这山岭就是个白地,除了一处高一些的土坡,根本无险可守!那土坡才能放多少人?一个都都费劲!便是让牛统领的神策军在这里,也挡不住金军多路围攻!若我说不如将此高地当做陷阱,以砲车覆盖,杀伤金军!”
“其实西面一点的那座楚人山也是不错,制高点虽不如狼背岭,可也能俯瞰大部战场。最关键的,那里地势够大,足够让咱们的砲车放列,射界也不受太大影响!”
“想得倒是不错,可若是对面不主动来攻,咱们又待如何?便这么与他们僵持下去么……”
战场之上,参议永远是对作战计划保有最大热情的那一群人!
尤其在顾渊的刻意培养放纵之下,更是如此。
——只要他们铺开地图,便不再理会周围位高权重的军将们,甚至连那位王爷也只有靠边站的份。只能瞪大眼睛,在一旁望着这些年轻的参议们,尽情在这图纸上碰撞自己的智谋。
而在这样的碰撞之间,朱笔勾勒出一道道进兵的箭头或者守御防线,甚至还有青色箭头绘制出退却路线与预备阵地,十几万大军的进退、消耗、损伤被这些年轻人们精细地计算出来,看得那几员西军宿将只觉得目瞪口呆。
战争——就在他们眼前,从粗犷、带着些许古典浪漫主义色彩的主将谋略与士卒用命,被带入了近代门扉!
吴玠盯着看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苦笑着问道: “王爷……这是?”
“——是咱们这些用兵之人的未来!”顾渊朝他笑笑,却似乎看出他的忧虑,出言宽慰,“晋卿可先不用理会这些……若是真感兴趣,等此战打完,咱们有的是时间讨论这些细枝末节。可今日定策,我却还需得倚重你们这些沙场宿将!”
“是……”
吴玠默默地点了点头,抬眼时只看着吴璘在向自己不住地挤眼睛,却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渊自然察觉到自己亲将这点小小动作,可也没有管那么多,而是继续开口:“……我与完颜娄室、嵬名察哥都是这片战场的客军。这周围百里,若说兵要地理,无人能出晋卿之右,今日正好还有少严、正甫在此,咱们便一道将这军略定下来,而后呈与官家……”
“官家也亲征至此了?”这一次,是李彦仙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是……”
顾渊却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几乎是带着些傲慢地说道:“——将官家放在汴京城、放在延安府我都不放心。索性一道领过来放在后面军营之中。既然来都来了,待咱们这边军议完毕,还是要呈与官家一看的,也好让他知道,这天下是如何被咱们这些厮杀之人一点点啃下来的!”
不过他的话音刚落,却听得曲端又在身旁小声嘟哝了一句:“已经是个活曹操了,还做这表面文章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