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的退却就像是来时一样迅速,谁也没想到,两方集结了这么多大军、围绕着这泗州坚城对峙、砲战半月有余,上上下下都拿出一幅死战到底的架势,可却在一场半真半假的试探性接触之后又颇有默契地缓缓脱离接触……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的短促交战,宋、金双方各自抛下不足两千具尸体,然后便恢复到最初那种互相折磨般的对峙中去。
金军这边主要伤亡大多是砲石与神臂弓造成,全部集中在遭受到集中打击的左翼;而宋军方面,则是田师中所部天武军蒙受了沉重打击,其前锋被击溃的几个方阵全都损伤过半。
不过,对于这里集结的两方将近十万兵马来说,这些损失也无非九牛一毛……
至太阳升至当空,凛冽北风呼啸而来,将淡淡的血腥气息卷至泗州城头。
这个时候刚刚被顾渊逼着亲眼目睹了一场血战的建炎朝臣们犹自心神不定,有些惊惧地望向下方战场。只看见那一个个战阵未曾稍退,后列还有军士卸甲开始清点死伤,可顶在第一线的那几个方阵犹自戒备着金军骑兵的突袭。
至于韩世忠与刘国庆带来的那支规模庞大的宋军骑兵,在早上那场堪称阅兵般的亮相之后,便谨慎地退至泗州城北、城东,弓弩遮护之内,那里已经有辅兵民夫开始在城外给他们安营扎寨,显然是没有心思将宝贵的马力浪费在这消耗对峙之中……
顾渊既然将那些文臣们赶上城头看这大军调度,多少也有些炫耀武力的意思。在他的算计之中,今日这一战能当着朝臣们的面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对自己来说便已经是胜了。虽然对于如今这些被赶鸭子上架的朝臣们多少有些芥蒂,可他却始终愿意相信,这大宋养士百年,总该会有人不愿见这神州沉沦至此,愿意与他一道将糟烂的世道一点点拼凑回来吧!
他冷眼看着城头那些聚拢一处、不时还向自己这边瞥一两眼的绿袍、紫袍公卿们,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相公……你看这完颜宗翰好大的威势,如何只碰了这么一下便被……?”
“是啊!这女真西路大军不是据说要比那东路大军还要凶蛮能战,怎地见了顾节度便成了这个样子?”
此时,一群朝臣们正围拢秦桧,议论不停。
虽然顾渊刀俎之下,暂为鱼肉,可秦相爷养气的功夫学的极好,端着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轻拍着身前女墙,沉吟良久,方才轻声嗤笑:“尔等以为所谓国战便是兵对兵、将对将地一气厮杀么?其实不然!想这大金十年之间便鲸吞辽国,而今已成万里大国;大宋百年基础,富庶冠绝当世!这样两个国家对上,如何可能只因一战之功便定兴亡!所谓虑战先虑败,今日战场上这二位调兵遣将,斗得却不是兵,而是势!今日之淮水,完颜宗翰,怕是已有了退意……咱们今后的日子,少不得要在某位权臣刀下战战兢兢咯……”
他这么一气说下来,周围众臣都只是相顾无言,至于那位天家至尊,则被他们晾在箭楼之中,似乎多少有些顾不上了。
……
到了午时,一直列阵未动的金军强大骑军忽然奔涌起来,然而他们的主要目的却只在牵制当面宋军,好将对峙的大队步军收拢回来。这数万金兵彻底退出战场,回营戍守,虽然仍然保持着对泗州城的威胁,可这时候,任谁都感觉得到,这淮水上空密布的战云正在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顾渊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让田师中部退下来整理,王德、解元,原地扎营,构筑防线,与金军对峙吧……”他在墙头抹了抹满手的汗,转头终于给赵璎珞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位顺德帝姬之前一直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城下这场战事,听他如此决策似乎也颇有些意外:“继续对峙的话……咱们军粮不能久持,而且你还带着官家与这么多相公们,若是出什么乱子……”
“乱子?”顾渊想了想,居然走过来,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那便最好让牛鬼蛇神们趁早都冒出来,在这泗州城里一锅烩了,今后出兵在外,还能清净一些。”
他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位帝姬,深吸一口气:“走吧,陪我去见一见官家,有些事情,咱们总归是得分说清楚的。”
……
而似乎果然如赵璎珞担心的那样,一旦没有了压到眼前的紧迫威胁,某些之前被惊涛骇掩盖的暗流便又掀了起来。
就在城头这短短几步路上,便有些御史言官不知究竟是脑子不太清楚,还是实在觉得看不下去他顾渊的所作所为,居然又跳出来指摘他:“顾节度啊顾节度……为何援军到了,你却反而放金军从容走!岂不知这淮水南北,咱们八万大军每日光是人马用度,开销便是惊人!”
顾渊并没卸甲,只是将自己头盔摘下端在手上,听见这些聒噪只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按着刀柄,极为困惑地看了一眼那些抱团在一起的大臣们,他们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努力挺着胸,亦或者拿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看上去竟想与他推心置腹一般。
可他此时却并没有在赵构面前来一场舌战群儒的心思,只是将自己手中兜鍪朝着桌上重重一摔,而后大踏步地走到那些朝臣面前,毫不留情面地呵斥道:
“……以水北三万兵马出击完颜宗翰,我并无必胜把握。今日之战,天子旌纛就在城头、官家就在城头,原本便是官家于金人之前的立威之战!如此,金军肯自己退走已然是最好的结局。否则,若是有什么万一,挫动锐气,使天威大损,这等罪过,尔等又有哪个能担待得起!”
他这一席话说得平静,可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无异于惊涛骇浪——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还从未见过大宋有这等武臣,行如此跋扈之举。可再看看这箭楼之中,那些跟着顾渊出生入死的军将自不必指望——可最为刚直的李纲似乎都对此视而不见;一直以来对顾渊反对声最强的秦桧与汪伯彦这时候也偃旗息鼓;甚至于连赵构本人对他这位腰胆某种程度上的跋扈无礼都选择了无视。
到了此时,便是这些朝臣们再有什么幻想,也不得不摇首叹息,认清现实:大宋这一次怕是要真正出一位权臣——自己曾给予无限希望的那位新君怕是注定成不了汉之光武,只怕做一位宋之献帝已是他最好的结局……
顾渊颇为不耐烦地挥挥手,自有甲士上前,客气而坚决地将那些朝臣们请下城头。
整个过程中,哪怕他们再怎么抗议、作势死谏,那位赵官家却都只当是没有看见,甚至还刻意躲避着他们的目光……
赵鼎是最后一位被带下城头的,这位御史中丞之前一直没有多说哪怕一句废话,也不知是否已经接受了他弄权的事实。可他在与顾渊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冷眼瞪着这位年轻的权臣,声音沉缓,朝他说道:“顾节度……大宋立国以来便是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须知这朝堂百三十年,便没有权臣立足的地方……”
可他的语言毕竟不是刀锋,而即便是刀锋,他一个文人,又如何能刺得透他那一身重甲?
顾渊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没有半点回应他的意思;而赵鼎似乎也自觉无趣,头也不回地跟着甲士下城去了。
只片刻后,整个城头只剩下披甲执刀的军将,以及被强行架在此处的某位赵官家了。
“顾……顾卿若是……若是……”
见此,赵构似乎方才反应过来。
他颤抖着叫了一声眼前的年轻权臣,似乎是在恐惧他就在这里将他不明不白地一刀剁了——毕竟,这种事情在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里实在是太频繁地发生,他坐在如今天子位置上,又如何不觉心惊胆战?
顾渊却只冷眼瞧着他,看上去在思索什么,并没立刻有回答他这位天子。
“九哥……”最后,还是赵璎珞应了一声,沉默地走到他们二人之间。
这位顺德帝姬是如今这盘权力棋局上最大的变子。
她手中掌握着如今淮水两岸半数宋军,可对于在场两个男人来说,她的心思如今都显得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