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北的两支大军搏杀已近白热!
他们之间,喊杀之声如同惊涛巨浪,汹涌滔天。六七万甲兵铁骑对撞一起的血腥场面、当世两大帝国宿命般的碰撞,直让城头观战的官家和相公们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吞没一般。
可是看了看顾渊,只见他依然按刀而立,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似乎全然不担心城下这场战事的结局。
赵构不敢上前去问这位年轻的权臣,他在内监的搀扶之下,浑身也裹着重扎甲,小心翼翼地走蹭到赵璎珞的身后,先是清了一下嗓子,而后谨慎措辞,方才开口问这位十九帝姬道:“十九姐……这战事打成这样,我们可有胜机?若是……若是不尽人意,十九姐可还有什么后手?”
“后手?”赵璎珞诧异地挑了挑眉,多少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皇兄,而后沉沉叹了一声:“九哥须知……将有必死之心,则士无贪生之念。九哥,只要你扶着天子旌纛今日在这城头立住了,这一仗咱们便是不败。这天下江山也还是你的,没人能抢得走……”
她说到这一处,正好赶上城头砲石车又一轮齐射。那些杠杆带着沉重的啸声将泥弹抛射出去,远远地在金军阵列之中又绽放出朵朵血花。她借着这机会看了一眼自己这位皇兄,只见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
泗州战线两端,相隔着近六七万两国之间的精锐甲士,双方主帅就在这红日初升的短短小半个时辰之内已过了数招,可结果竟是谁也没能奈何得动谁。
为了防止宋军以其优势水军攻击侧翼,金军特意选择远离河滩的战场西北方展开阵势,而且还用强大的骑军遮蔽住自己两翼,可宋军重步兵组成龟甲一样的战阵,就是瑟缩在城头远程火力的保护之下不与金军轻掷浪战。
其结果就是金军虽然看起来兵马士气都占尽上风,可只要一进入宋军城头弓弩的射程,便必须面临怒潮一样的箭矢,而看着宋军那源源不断转运辎重的舟船和浮桥,他们也知道与这些宋人拼消耗,最后先被耗干的只能是自己。
而宋军那面,徐进弹幕的确掩护着右翼的摧偏军向前顺利推进了大约一百来步,可随着射程的增加,火力密度和精度也在直线下降。摧偏军阵之中,解元也开始逐渐感受到了来自当面金军的压力。更何况他们的侧翼依然暴露在女真那些彪悍的披甲轻骑威胁之下,根本不可能放手一搏,因而厮杀起来也只觉的束手束脚的。
他立于金军阵前,发泄似地挥动巨斧很是厮杀了一场,直到浑身甲胄都被鲜血染红,方才气喘吁吁地退到阵后方去,看了看周遭同自己一样茫然的袍泽兄弟,最后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骂了句:“直娘贼的,这仗打得真是蹊跷至极!”
事实上不止是他,对于战场上每一个人,甚至于对于双方主帅而言,这都是一场让他们觉得陌生的战争。这也许是第一次,交战双方的主要杀伤手段由刀剑变为远程投射火力,也是第一次,步军正沦为战场配角。
只可惜,受限于时代和资源,顾渊的这等战术创新并没有在今日为他带来决定性胜利。那道徐进弹幕在交战开始半个多时辰之后便已无力维持,到最后他依然需要依靠大斧、劲弩和甲胄与金人争一场战场的胜负。
“到此为止了么……”
这位年轻的权臣在泗州城头当风而立,冷眼看着城下短促激烈的战事。
自己左翼,田师中部已经在重压之下连连后退,女真人似乎是料定那支所谓的天武军最为不堪,在那里投入了最为精锐的突击力量。即使是城头弓手拼了命地发矢,也压不住那些身披重甲的女真战兵攻势。城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天武军所面临的颓势——他的前锋四个方阵已经瓦解,中军背靠将旗缩成一团,进行着绝望的抵抗。
田师中尚能坚守,却未必可以拖到解元那边取得决定性的突破。
思虑良久,顾渊也终于放弃最初的战术,下定决心似地吩咐一旁随军参议道:“给解元发信号,让他的摧偏军退回来……另外燃起烽火,该是时候和完颜宗翰商量下,结束这场闹剧了。”
“你要怎么商量?”
赵璎珞走过来,看了一眼,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当然是以女真人听得懂的方式——”
顾渊踌躇满志地笑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回答他一样,有军士点燃了城池角落里堆叠的牛粪,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在冬日冷风中直冲云霄。
低沉的号角声连绵响起,笼罩整个战场西北方向。交战之中的两军哪怕再怎么醉心于搏杀,却也都能听见这样的声势,知道那必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兵马方能拥有的声势。
“——韩世忠,早已到了附近?”
赵璎珞最先反应了过来,她至此方才明白,顾渊强行发动这场战役的底气在哪——他其实根本就没指望以自己手中这些良莠不齐的兵马与完颜宗翰五万灭国之军做堂皇之战!他最初盘算之时便已将韩世忠这万余精锐骑军给考虑了进去,在今日开战,不过是算着韩世忠行军日期,觉得他将在此时赶到战场而已!
“倒也不会很早,不过也有时间歇歇脚,将养马力……”顾渊说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森冷的笑意,他甚至还给朝赵构笑了笑,耐心地解释了一句,“完颜宗翰想与老子一战,好回去交差,老子便给他这一战。只是此时却想看看,他在侧翼被我军骑军威胁的情况之下,还能硬挺多久!”
……
“到此为止了啊……”
泗州城下,完颜宗翰自然也听见那一连串的号角之声,与宛若雷动的铁骑奔袭。
韩世忠万余骑兵奔袭而来痕迹不可能被全然遮挡住,东北方向上,很快的,便有自己的侦骑四散逃回,不用去看他也知道,是那支庞大的宋人骑兵集团向着自己侧翼围拢过来。
“粘罕!如何是好?”他的身前,高庆裔这时也已然明白己方所处险境——无论质量多么良莠不齐,可宋军如今有一个御驾亲征的皇帝戳在城头之上,还有顾渊这等打过那么多血战的方面重将坐镇,再加上数量与凭城而守的优势,想输实在是太难。
而反观自己这边,孤军南下,进退失据,若是赌一口气,只怕是会陪个血本无归。
他完颜宗翰已不再是跟着太祖皇帝起家时候那等英锐无双的青年武士,经年的血战让他拥有了如今的权位,也让他懂得计算和取舍。
“撤……”他微微发颤地从嘴里吐出那个字,而后又高举起刀,重复了一遍:“鸣金——收拢大军,我们准备北撤,回去与兀术那小子见个真章!至于顾渊这等妖孽,交予他们宋人文臣去收拾!我就不信,他南朝能容下这等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