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斯拜罗走进书房的时候,米特洛还在看他手上的那本书。
洛伦斯王国著名学者尼古拉斯耶维斯·M·霍格马奇著作的《特罗亚士德王朝史》一直被诸多学者们公认为是对整个都铎帝国由崛起到兴盛再到衰败直至覆灭这几百年之间的历史的最权威的著作。
尼古拉斯耶维斯本人并非都铎帝国皇室后裔,但是他在这本书当中对于一些学术界争执不休的问题做了解答,并得到了大部分学者的认可。
有人认为是都铎帝国皇室后裔不甘心帝国崩塌之后,没有一部史书较为详细地描写了都铎帝国的一段历史,因此找到了尼古拉斯耶维斯先生。而有的人认为,尼古拉斯耶维斯先生之所以能够提出这样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观点,是因为他得到了某位隐居荒野的大学者的帮助,或者是得到了来自所谓的贤人众教团的帮助。
关于《特罗亚士德王朝史》这本书的起笔及发行,尼古拉斯耶维斯先生对于种种推测都无不保持着缄默的态度。而他这幅讳莫如深的态度,更是令人觉得这本书并非他本人亲自完成或者有部分甚至于大部分成果来自于别人的帮助。
米特洛对于这些并不关心,他唯一在意的,就是《特罗亚士德王朝史》当中的每一段话背后所蕴含的深意。至少在米特洛看来,这本书的每一个片段都有着作者的主观评价,只不过很多人并没有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就好比在此书的第二个篇目,专门用来介绍每一个都铎帝国的每一个贵族家族的篇目当中,当提及法兰缇诺家族时,笔者用了这样一句话——
“……蔷薇的花香只在冰天雪地当中最为芬芳……”
法兰缇诺家族的家徽是蔷薇,而法兰缇诺家族的发家史,也正如腊月寒冬之中的蔷薇那样,自艰难之中脱颖而出。
尼古拉斯耶维斯是个睿智的长者,米特洛曾经在洛伦斯王国的王都见过对方,并为他的博学而折服。如果不是这位老先生担任了当时洛伦斯的埃斯忒诺亲王的老师,米特洛一定会拜他为老师的。
想起了陈年往事,米特洛就不由想到了另一位大学者,出任城邦大学士的斯特里克·安东尼亚。斯特里克与尼古拉斯耶维斯是同一个学派当中的学者,因此关系不错。而在尼古拉斯耶维斯逝世之后,斯特里克就俨然成为了这个学派的魁首。
想到这里,米特洛看向了眼前那个年轻人,这是斯特里克的学生,也是他的孩子。
米特洛笑了笑,说道:
“不是去执行清剿任务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斯拜罗听出来米特洛语气当中的关切,倒也没有多犹豫,随即复述了一边自己曾经和罗伯特说过的话,最后又加上自己的一些忧虑:
“父亲,所以我总觉得城邦内部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实在是蹊跷而诡异……”
斯拜罗的担忧从很早开始就有了,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察觉自己的这种心理。直到后面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也越来越把自己当做因卡洛斯的一份子时,心中的这种忧虑就更是浓烈。
四处发生的异常事件、蛰伏阴暗之处的敌对势力、身上带着一些可疑的城邦官员以及偶尔有些异样的阿尔弗雷德与米特洛……不论是哪一件事,都在让斯拜罗这个穿越者感到忧心。
“罗伯特的态度无可厚非,他统领整个防御委员会,自然需要站在防御委员会的角度上去考虑事情。城邦当中的其他人也是这样,他们对事物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在不危害城邦利益的前提下,他们的举措都是对的。”米特洛听了儿子带着几分埋怨的话,合上书柔和地说道,
“至于城邦内部发生的异常,实际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你踏上了超凡之路,应该也学习过一些神秘学知识,直到这个世界最本质的构成。幽邃的元素会滋生混乱与狂暴,但是也只有它的存在,才显得秩序和理智的难得可贵。”
斯拜罗微微点头,对于米特洛的话有几分赞同。他这次来找米特洛,就是为了说这两件事的。而对方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斯拜罗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愿。因此他想了想,又问道:
“您刚刚为什么开着房门?”
反正也是闲着,斯拜罗倒也不急着去找斯特里克,打算在书房当中多坐一会。
“透透气……书房一直关着门,里面会变闷。”米特洛倒也乐于陪着斯拜罗说闲话。
那倒是……斯拜罗微微点头。
米特洛的书房的确有些奇怪,房间四周全都是墙,并没有留出一扇窗户透透气,因此房间内部的照明也是凭借着油灯的灯火。
不等斯拜罗说些什么,却又听米特洛说道:
“你母亲就很不喜欢这间书房,觉得门一关,这里就好像是一间棺材。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更不会耐着性子坐在书房里面看书……”
这个我知道,您当初还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只留下了一副母亲的画像。
“我第一次遇到凯特琳的时候,她就站在我面前,笑着和我打招呼……”米特洛却好像止不住话匣子一样,继续说道,
“我问兄长,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兄长看了眼对方,思索了一会,说这是父亲这几天刚刚聘请的顾问,赫拉特·依塔拉玛的女儿……
“凯特琳虽然是女孩,但是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和男孩差不多。不论是骑马还是射箭,她都要比我更胜一筹。我唯一能够在她面前炫耀的,也就是从叔叔那里学来的剑术。但即便如此,每一次在和凯特琳相处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而她是最为圣洁的女神……”
米特洛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令斯拜罗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也正是米特洛的这些话,让斯拜罗脑海之中的那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逐渐有了自己的模样。
在米特洛的眼中,凯特琳是美丽的、善良的、温柔的、体贴的、博学的、多才的……似乎人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在凯特琳的身上体现出,她是少年米特洛心中,一朵洁白无瑕的蔷薇。
…………
斯拜罗总算是知道了,自己的便宜老爹和便宜老妈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少年米特洛就好像高中时情窦初开的小男孩,而少女凯特琳则是他惊鸿一瞥怦然心动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斯拜罗有些疑惑的是,米特洛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
就好像自己上一次见到米特洛时那样,除了最开始是一些别的事情以外,之后的话题就没有不围绕在凯特琳身上的。
而这一次,斯拜罗从米特洛的话中,体会到了对凯特琳的思念以及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斯拜罗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但是他从这种情绪当中感受到了悲伤、愤怒、忧虑、害怕以及茫然……茫然,这个斯拜罗从来不敢想象会出现在米特洛身上的词语。而今天,斯拜罗突然有一种错觉,米特洛是一只遍体鳞伤的狮子,躲在自己的巢穴当中舔舐着伤口。
斯拜罗不知道是接连遭遇的异常使得他的感知变强还是使他更容易考虑到事物的另一面,当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个想法的同时,他又在不断地否定自己的想法。
自顾自说完自己的话之后,米特洛看向了正在和自己做着争斗的斯拜罗,问道:
“斯拜罗,你有想过,以后的你会是什么样的吗?”
以后的我?斯拜罗被米特洛的这句话问住了。
如果他是周恒,那么自然是过着普通人平淡的一生。但是斯拜罗不会,斯拜罗的未来是他不敢想象的,也是无法想象的。
作为城主的儿子,即便最后继承爵位的不是他,斯拜罗也能在兄长的庇护之下,过着优渥的生活。但那是斯拜罗的生活,又和周恒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异世界的旅人,在这个世界迷了路,没有找到回家的方向。
虽说斯拜罗如今早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社畜,但是他还是眷恋着那遥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家。
米特洛见斯拜罗陷入沉默,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曾经梦想着,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执政官或——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将来他最可能成为下一任的因卡洛斯伯爵。那么伯爵之位已经有人了,我又该做什么呢?法兰缇诺家族的子弟从来不会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他们只会到战场上,只会到公署里。
“只可惜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成了伯爵,而兄长被迫出走。年轻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在伯爵的位置上,更没有想到,我会带着因卡洛斯,走向更加繁荣的道路。
“可这些是我想要的吗?我在遇见凯特琳的时候,就曾经发誓,要带着她过着幸福的生活。不用去考虑太多的事情,每天只需要和她一起维持着这个美好的家。
“可如今呢……凯特琳死了,赫拉特失踪了,我坐在伯爵的位置上,孤单地守望着因卡洛斯整整十六年了……”
斯拜罗沉默的听着米特洛自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插话。他听着米特洛的声音逐渐变小、变得轻飘飘、变得有些失魂落魄,变得有些嘶哑。
就在这个时候,斯拜罗隐隐感觉,米特洛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