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榕城傍晚。
徐觅抬眼看了下桌上的日历,将被红圈括住的日期涂掉。日期下方有一行清秀的黑色小字——中考出分。
从窗口望去,天空已经被暮色吞噬,层层光晕将云层笼罩,四散的霞光如同华丽的衬裙,将对面的三层小洋楼紧紧包裹住,只留下一片暖色调的阴影倾洒在徐觅的桌面上。
整个室内一片静谧,徐觅叹了口气,放下笔,将自己扔在书桌旁软绵绵的懒人沙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呈现一种放空状态。
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嗡嗡”地发出震动,旋即进入了铃声状态。徐觅只好没什么情绪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在房间内四处寻找被丢在不知何处的手机。
等到她好不容易从床上摸出手机后,铃声已经从“琴键上透着光”唱到了“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好在打电话的人足够有耐心,才没让这通电话成为未接来电。
“喂,徐觅,出来嗨啊!”
电话那头是一道很有活力的女声,语气大大咧咧。
不用看来电显示徐觅都知道,这电话是钟可打来的。只有这小妮子才能在刚查分之后就心大地张罗各种人出去玩。
“哦,恐怕不行。”徐觅接起电话后再次扑进沙发里,舒舒服服地调整了姿势后,慢悠悠回答道,“我现在没什么精神。”
“嗨,不就是一次考试,别丧气嘛。”电话那边的钟可安慰她道,语气也正经了许多:“我说徐觅啊,咱们不妨换个思路。你虽然成绩不是很理想,但不是也考上信南高中了嘛。从这一点看,你用最低的成本赢得了最终的目标,论性价比,你是这个——”电话那旁的女生竖起了大拇指。
“好啦,钟可,你安慰人倒是真的很有一套。”徐觅眼睛里已经带了笑意,但还是颇为无奈地回答道,“我也很想出去,但是嘛——”
她轻轻拉开房门,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前向下望去,客厅内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是来祝贺林氏千金考了个好成绩,或是借着这个由头来谈生意的。
赵芳舒正和一个衣着华贵的太太攀谈着,林陆英在书房里待客,保姆周姨忙的脚不沾地,不停地准备茶歇。
而沙发中间,一个披肩卷发的女生端正地坐在赵芳舒身侧,似乎正接受着一旁太太的夸奖,笑得很是含蓄温婉。
好像在上演一出情景剧,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做着相应的工作,唯独二楼的徐觅如同被遗弃一般,陷入二楼沉沉的昏暗中。
徐觅在楼梯口晃了一圈,下面都无人发现她。
她顿觉有些无趣,又捏着手机转头回去了。
“但是什么?”电话那头的钟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徐觅的下句,直接着急地问了起来。
“但是我家一楼来了很多客人……”徐觅的语气似是怅然又似是嘲弄,“我现在下去的话,可能会让他们都尴尬。嗯……不过我倒是也可以另辟蹊径,从房间里的窗户跳下去,诶你还真别说……”
“停停停!算了,你可千万别跳,你这要是从二楼跳下去摔个半残那可有话题了,报纸头条我都替那些媒体想好了:惊!我市林氏集团豪门内部存在不和:林氏千金拿下十一中状元,其妹羞愤欲绝竟意欲跳楼自杀!”
钟可的语气极其夸张,徐觅忍不住笑出声来,嘴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你不做记者真是屈才啊,钟可。”
钟可听到电话里的女声带着笑意,这才放下心来。
她清了清嗓子说:“我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我觉得赵阿姨确实太要强了些,干嘛非得拿你和林漫纯比啊,有什么好比的,再说你可是她亲闺女,林漫纯顶多是她继女吧,哪有撇下亲闺女处处对继女关怀备至的啊……”
“……”
“可能赵女士觉得,林漫纯更像是她心目中期待的女儿吧,”徐觅语气轻松,“毕竟和她相比,我实在太笨太普通了嘛。”
“少来,徐觅。”钟可的语气很认真,一字一顿道:“你是我见过最厉害、最优秀的女生。”
徐觅一顿,进而轻笑打趣道:“好了,钟可,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是直女。”
“?”钟可顿时吱哇乱叫起来:“谁不是直女啊徐觅?咱俩这是纯闺蜜情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徐觅笑着应付了几句便挂了电话。随着通话的中断,房间再次回归了寂静。
徐觅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缩在沙发中,大脑思绪浮沉。
几乎在所有玛丽苏故事中都有这样的一类角色:她们原本出身贫寒,在因缘际会之下进入豪门,成为某位千金小姐的对照组。她们有着一位很愿意搞事情的母亲,有着不为人知的狼子野心,是最受人唾弃的恶毒女配。
徐觅向来读不了这样的故事,因为徐觅与那些女配有着近乎相同的戏剧性身世。
在六岁时父亲因为意外去世,母亲赵芳舒带着她改嫁来到林家。继父林陆英是榕城中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有着一位大她一岁的掌上明珠林漫纯。
她永远难以忘记自己初入林家的那一幕,林漫纯端坐在客厅中她专属的沙发上,梳着精致的发型,手里捧着华丽的娃娃,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而她自己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大人们将她忘记,仆人们也将她忽视。
此刻她对林家漂亮的一切都心生向往,因为母亲对她说她会有一个新家,她满怀期待来到这里,却又只能胆怯局促地停在客厅中。
那时她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幕会是她将来十年的缩影。
她不仅没有一个新家,还失去了她温柔的母亲。
钟可说,真搞不懂阿姨为什么对继女关怀备至,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徐觅也搞不懂,最初她是那么能理解自己的母亲,她知道林家势力大,母亲带着她二婚嫁到这里处境并不容易,所以她一直努力不给周围人添麻烦,甚至学习着去小心翼翼地讨好林漫纯。
但结果却是,赵芳舒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变成了林宅的女主人。她有无数事务要去处理,她用大部分时间去和那些夫人太太交谈周旋,就连剩下的那一点时间,也给了林漫纯这个天生体弱又乖巧的女孩。
八岁那年徐觅想送给林漫纯一个自己制作的陶瓷小象摆件,结果没走稳在地板上绊了一跤,陶瓷小象在林漫纯面前碎了一地。
赵芳舒听到动静从厨房中出来时看见这遍地狼藉的景象,脸色一变,急忙将林漫纯抱到一边,然后开始斥责徐觅性子急燥不小心,问她这些地上的陶瓷碎片要是扎到林漫纯该怎么办。
林漫纯被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送回了房间,而徐觅则拿着扫帚,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捡起来。
那天徐觅脑子整个都是懵的,在疼痛、委屈和困惑的纠缠下,她连眼泪都忘记掉。
学校老师曾经给她讲过灰姑娘的故事,她一边捡着碎瓷片,一边在脑子里想:灰姑娘的故事应该是假的吧?或者她才是那个灰姑娘?
她呆呆地望着那堆瓷片,忽然发现,她好像是比灰姑娘更惨的那一个。灰姑娘因为失去母亲被继母欺负,而她的母亲在成为林漫纯的继母之后好像就消失不见了。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林漫纯的保护者,只有她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客人。
徐觅被她彻底忘记,就如同林宅门口那株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