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传来消息,杨伯伯已被关进镇抚司诏狱。”停了一停,又听他道,“若不是我此次行事鲁莽,也不会这样。”
无玉道:“高大哥不必自责,就算此次不去劫囚,杨伯父一样会被送进诏狱,阉党也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对付我东林子弟,他们的阴谋从不会停止。”
高世宁默然。
阉党势力遍布朝野,已是“众兽盈朝”之势,再加之无数江湖爪牙效力,整个大明如同笼罩在一团永不见天日的黑雾之下,而这团黑雾名字便是-----阉党。
阴谋不会停止,即使有再深的无力感,他们也要竭尽全力扫清污浊,才能迎来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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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笈暂住之处在绿云庄的烟雨阁,小婢引他到此,便退了出去。
窗外一片碧波绿水,给凉屋汲水的水车辘辘地转着,他侧目望出去,却见斜对的另一扇窗内,一个青衫影晃过,他待要仔细看去,只听轻轻的几声敲门声,门并未关,他转头看来,见肖文漓站在门边。
肖文漓微抿了抿唇,走上前去:“大师兄,刚才……是我不好,我……我不想跟大师兄分开,我……”
“文漓。”他打断她,“如今你医术有成,也无需我从旁指点,不必再跟着我。”
肖文漓微微一慌,眼瞳里的雾气一下子翻涌上来,她强自定了定神,面上绽开一个笑容:“我《金针录》都还没有学透,怎么就不需要大师兄指点了,爹可说过了,《金针录》是他的毕生心血,一定要大师兄教会我才行,而且文燱这般不成材,没有大师兄在,他更无法无天了。”
她很清楚,如何能拿捏住沈云笈。
那年肖九灵带着八岁的肖文漓游医。
前天里下了场大雪,二人正走在凤林县外不远处的林子里,肖文漓在地上捧上一窝雪,软声道:“爹爹,我想堆雪人。”
肖九灵一点头,肖文漓跑出几步,又捧了一窝雪,突然“呀”的一声,跑回肖九灵身边,指着不远处的矮“雪堆”:“爹,那儿有个人。”
十二岁的沈云笈浑身是伤,已是奄奄一息。
肖九灵携着她走上前,扫去沈云笈身上的雪。肖文漓见他眼睫之上附着厚厚的霜,人一动不动,以为已经死了,忽见他嘴唇微微嚅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她又轻微的“呀”了一声,走上前,蹲下身子,附耳去听,转头对肖九灵道:“爹,他叫咱们救他。”
肖九灵上前,探手搭上他的腕脉,说道:“天生体弱,又受了诸多外伤,又在这雪地里冻了一夜,本该早死了,小娃,就凭你这顽强的求生欲,我肖九灵便救你一救,不过救得好,救不好,要看你的造化了。”
沈云笈在药桶里蒸泡了三天三夜,肖九灵又为他施了两天两夜的金针,喂了许多珍贵良药,才将他的命捡了回来。
若不是得肖九灵救治,沈云笈怕已是地底下一堆白骨。
因为自娘胎里带出的弱病,直到十七岁那年,沈云笈才在肖九灵的精心调养之下,有了一幅稳健的身子。
肖九灵见他在医道之上颇有天赋,便在沈云笈十四岁那年将他收为第一个入门弟子,肖九灵传授他毕生医学,亦抚养他成人,肖九灵之他而言亦师亦父。
沈云笈微微一默,又想到三年前,入魔疯癫的肖九灵,拼着最后一点意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照顾好他的一双儿女。
他语气微有和缓:“以后,不得再有乱发求医笺这种事,我自会寻你二人。”
肖文漓面上一喜:“好,都听大师兄的。”又道,“大师兄,可知道明日是绿云庄的兰月诗会?”
沈云笈微一点头“嗯”了一声。
肖文漓看了他一眼,又问:“可也知道明日是乞巧节?”
“是吗?”沈云笈倒不记得。
“就知道大师兄不记得了。”说完,她抿唇一笑,转身出了烟雨阁。
肖文漓走后,庄内婢子送了茶点和一壶雨雾银茶来,茶汤用冰水镇过,有淡淡的薄荷清香,很适合夏日饮用。
庄内清悠,连夏虫的鸣叫都不曾闻,难得的清闲,沈云笈寻了本杂书,坐在窗前,以少有的轻慵姿态,看书品茶,只是他的眼光时不时地往斜对的窗扇里飘去。
那窗扇里自刚才一个青影晃过,便没了“动静”,也不知在不在屋内。
直到傍晚时分,庄内婢子前来点了灯,斜对窗那儿,一扇半开的窗扇映出一个人影,沈云笈见那人影正坐桌前,手里挑针引线正在缝着什么。
过了许久,夜空里已是月照星满,只见那人影抬手揉了揉脖颈,伸了个懒腰,起身往窗边走来。沈云笈收回目光,低头看书,一幅淡然自若之余,手却碰倒了桌案上的茶杯,茶汤湿了衣袖。
过了片刻,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沈云笈不禁抬头望去,只见无玉侧身坐在窗沿上,低头专心手上的东西,沈云笈见她一针一心缝得颇为仔细,那应是没瞧见他。
他索性起身静静站到窗前,窗廊下,几盆夜兰盛开,乘着夜风送入一点微甜花香。
窗外,星月银辉柔和如玉,湖面上银粼波光,窗沿上青衫掠影映在湖中,微微浮动。
过了一阵子,她手上针线停了停,微抬了下眼皮,本是不经意的一抬,却瞧见了站在窗前的沈云笈,吓了一跳,差点从窗沿上滑下来。
沈云笈微一探手,下意识想接住她,无玉腿在窗沿内里一勾,稳稳稳住了身子。
她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跳下窗沿,不失尴尬地笑道:“沈庄主,这么巧啊。”
“我住这儿。”
“……那更巧了,我住你斜对面。”
“我知道。”
“……那、那沈庄主你,是何时站在窗前的?”
沈云笈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她:“刚刚。”
无玉“哦”了一声,望了眼窗外:“哇,这水阁的夜色真是美啊。”方才她专注于手上活路,也没注意看,现下一瞧,见窗外一幅春江花月夜的景色美极了。
又见水波里映下沈云笈的身影,白衣掠影,玉冠丝绦,又如镜花水月,一时便想起何家娘子说的那句:沈庄主神仙似的人物……
她不禁抬眼瞧了他一眼:“沈庄主,你知不知道别人如何形容你啊?”
“如何?”
无玉指了指水面上的影子:“神仙似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