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祭祀过秦天策后,文帝一直黯然神伤,郁郁寡欢。夕辞便请长安兄长陪同文帝去老师生前最爱去的地方转转,缓缓心境。至于宣后与越妃,她们在歇息了片刻后也找到了自己消磨时间的东西。夕辞让少商将老师珍藏的一本孤本曲谱送去给越妃,自己则陪着宣后走到了竹林里散心。
因文帝一行人要在老宅住上一晚,故而兰心被她留在了老宅里做准备工作,安排其他下人再一次检查客房情况。
夕辞搀扶着宣后走在静谧的竹林里,凌不疑跟在宣后的另一侧,目光不时越过宣后看向另一边的女娘。
宣后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禁笑道:“子晟,你到媖媖边上去吧。”
夕辞微微瞪了他一眼,在长辈面前也不知收敛。
宣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不必如此,予也算是看着子晟长大的,这孩子幼时便不喜与人交流,时常独自锻炼自己,有时候予都会担心他把自己累垮了。如今你们小两口相处的融洽,予才高兴,有了媖媖,往后子晟也不会再那般不爱惜自己了。”
“娘娘说的是,我会看好他的。”夕辞眼眸微弯,凌不疑也不禁扬起了唇角,主动绕到了夕辞的身边,“皇后有命,子晟不敢不从。”
宣后好笑的摇了摇头,又似感慨道:“你呀,总算是有些鲜活气了。”
“陛下常说,过去的你总活得像个孤魂野鬼般,丝毫没有人间烟火气,总怕你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把命都送了。”宣后说得有些伤感,毕竟凌不疑是养在长秋宫长大的,而幼时他们看顾不到的地方,那些孩子偶尔也会有人欺负他。虽然这孩子什么都没说,可有时他狼狈的模样宣后并非没看见,但无论她如何询问,凌不疑总是不愿开口。无奈之下,她只得让翟媪和宫人们多注意些。直到他长大了,有了反击的能力后,这样的事情才终于消声灭迹。
说到底,还是她没能力护好这孩子。
宣后回过神来,慈爱地看着二人说道:“你们如今都有了彼此,往后亦当多爱惜自己一些,要记得家里还有人在等待。”
凌不疑动容地低下头,温柔的注视着身边之人,“娘娘的话,子晟记下了。”
“夕辞也记住了,娘娘。”夕辞与凌不疑四目相望,心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宣后欣慰地看着他们,温和的笑道:“如此,予也就安心了。”
夕辞自幼便无如此亲近的女性长辈,虽然秦天策一直努力把自己又当爹又当娘的照顾她,可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而她的亲生母亲萧元漪,更是从未给予过她这般温情。如今宣后的存在,几乎弥补了她心中对于母爱的遗憾。
过去的一些事情,她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直到此刻她才彻底看开。放下了那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怨,夕辞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原来真正的看开,是放过自己。
她曾困惑过为何萧元漪执着的要将自己划分到了另一个阵营,也曾想过为何自己总在被人放弃。可现在她明白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并非错在自身,或许那一切都是她生命中的磨难。
她失去了许多,却也得到了许多。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昔日秦天策救了那名垂死的女童,竭尽心力的教导她自己所会的一切知识与技艺,更是在走后也为她留下了一个坚实的后盾与广阔的人脉,文帝的愧疚又何尝不是秦天策的遗泽?夕辞从未如此清醒的认知到一个事实,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能无助地在绝望中静待死亡的孤女了。即便老师不在了,他遗留的一切依旧处处守护着她。
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她都是富足的,也是知感恩的。秦天策教导过她爱惜自己,也为她建立了健全而端正的三观。淋过雨的人,在有能力后也愿意为旁人打一把伞。
大爱无疆,上善若水。
她受到了秦天策的庇护,也从他手中接过了他的信仰,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的去守护那些无助的百姓。所以当初在骅县时,她为救人,不惜赌命去争夺那一线生机。
思及此,她又微微的笑了,眼底流淌着一缕思念。
其实老师不曾对她要求过这些,但却也告知过她,一切当以自身为重,若是连自己都不在了,又有谁能替她完成自己的心愿。
所以,快乐的活着,是他对她唯一的要求。
——
客院里,越妃正捧着少商送来的那本谱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还哼着调子伸手比划两下,仿佛在构思着什么。
看着这样的越妃,少商完全不能想象她战斗力全开时能将人说得哑口无言的模样。定亲宴那日,她忧心媖媖,悄悄凑得近了些,就是为了随时关注里头的动静。谁知竟听见越妃在里头大杀四方,非但把淳于氏骂的狗血淋头,还怼的老王妃说不出话来,简直霸气极了。
少商心想,皇后娘娘心善又温柔,越妃娘娘聪慧又厉害,更重要的是她们关系还好极了,陛下真是好福气。
越妃虽醉心谱曲,但好歹没忘记身边的未来儿媳妇,想了想自家可怜的小老三都这把年纪了还没到他父皇面前请赐婚,就知道暗戳戳的羡慕人家子晟。别以为她没看见之前那小子的眼神,啧,不争气。
想到这儿,越妃勉强放下了曲谱,随口找了个话题与少商闲聊了起来。一方面是想试探一下这小女娘对她家傻儿子究竟是何看法,要是彼此都有意,她到不介意做个推助力。另一方面,她也是想多了解一下程少商,虽然从打听来的消息里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的女娘,但事实如何还得她试试才知道。
虽说越妃不插手三皇子的感情生活,毕竟儿媳妇还是看儿子喜欢的好,但儿媳妇为人如何关系到她以后会不会常见这两口子。
重申一遍,越妃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永乐宫里再多出一个‘三公主’来,裕昌和王姈那款的也不行!
越妃看似随意的与少商聊聊平日的生活与兴趣爱好之类的东西,或又十分有技巧的提起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越是了解,越妃对她也就越是满意,两人都是那种有仇必报的,哪怕少商碍于身份不得不忍一时之气,事后也会找机会找补回来。
早先万家寿宴发生的事情,因文帝调查了夕辞的遭遇时暗中彻查了一番,越妃自然也知道了。她并不反感少商的报复方式,毕竟她用的是阳谋,堂堂正正,只是某些女娘没脑子,那样明显的坑也踩得下去。
对此,越妃也是唏嘘的,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群小女娘说不准还会生育下一代朝臣,她就忍不住为皇帝担忧,希望她们的儿子别遗传了他们阿母的愚蠢吧。
两人聊得开心,被遗忘在一旁无人搭理的三皇子默默地给二人端茶递水,直到少商下意识的接过茶盏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看了眼暗藏委屈的某人,程少商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上回他们说得也挺清楚的,只是她自己还有点顾虑,所以才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但今日与越妃的这番畅谈倒是令她安心了许多,至少将来若是有她这样有趣的君姑,她还是很开心的。
不知不觉中,程少商心中的顾虑又淡去了许多。她一直担忧自己不能适应宫中生活,但现在看来,只要明面上礼数周到,私底下陛下、皇后娘娘与越妃娘娘都不是那样刻薄之人。
长辈们脾气也都挺好的,程少商默默地想着,为什么三公主与五公主却能歪成那样?听闻五皇子是众皇子中难得比较喜欢花天酒地的一个,但似乎也没她们俩那般嚣张吧……
想起上回宫宴五公主对自己的刁难以及不久前三公主闹出来的事情,一时间程少商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只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吧。
难得能与人聊得正在兴头上的越妃意犹未尽地饮了口儿子递来的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素手拿着茶杯轻轻晃了晃,漫不经心地说道:“哎呀,都坐了这么久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倒也坐得住。本宫要小憩一会儿,少商你不是喜欢建筑吗?这座宅子想必有秦先生的设计,子端,你和少商四处去逛逛吧,不必非在这儿陪我。”
和少商有些感兴趣又有点不大好意思的模样不同,三皇子可谓是面不改色,仿佛完全没听出自家母妃话中的调侃之意,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既如此,母妃好好休息,儿臣便带少商出去走走。”
感受到三皇子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格外认真地眼神,少商微微羞赧了一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从容的起身对着越妃行了一礼,“少商告辞。”
而后,二人便在越妃含笑的注视下相携而去。
——
夜深人静时,夕辞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出了秦府,独自来到了秦天策的坟前。深夜上坟,她没有一丝恐惧,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她的老师都不好伤害她,故而并不害怕。
“老师,白日有外人在,有些话我不便说,也只有这会儿独自来看您了。”她为他烧了些纸钱,一边说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包括与凌不疑定亲的事情、萧元漪的变化,以及司命的出现。
“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为何而来,老师,我动用了秦家的人脉暗中打探,却从未有人见过此人。”夕辞困惑的说道,“您说过,当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时,必然是有所求,一切看似的偶然,都是无数必然所促成。可我却始终想不通他的所求是什么,又为何无人知晓他的存在。”
“老师,我心有不安。”夕辞垂下眼眸,眼睫在火光的照映下倒映出入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的剪影。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夕辞的眼神变化了一霎。
“女公子若有疑问,自可唤在下前来解惑。”
司命。
夕辞没有转身,而是不动声色地感知了一番,若非他主动出声,她竟是感知不到他半分气息,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惊骇。
“无论我问什么,先生都能回答?”夕辞整理好了心境,淡淡的发问道。
司命踟蹰了一会儿,坦白的回答道:“允许范围之内,在下知无不言。”
夕辞敏锐的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追问道:“谁的允许。”
司命沉默了,很显然,这便是不允许回答的问题。
“那先生能告诉我什么。”
“您的这位老师,当真是一个意外。”司命答非所问道,“女公子可想帮凌将军?”
“这是交换条件吗?”
“不,这只是个小小的提醒。”司命心想,还是得推动一下这个进展,不然继续拖延下去,恐怕时间来不及了。
不待夕辞开口,他便主动说道:“女公子,凌将军知道凌益乃是最大的祸首,既然如此,为何不从他身边最亲近之人下手呢?”
说罢,他微微鞠了一躬,“今日有些晚了,在下就此告辞,女公子保重。”
夕辞尚未从他的话中反应过来,便察觉到了他的消失,此刻周围除了些许虫鸣之外,再无第二人。
此人当真是神出鬼没,难怪她几乎动用了秦家绝大多数的暗线却依旧找不着人。她不知道他说老师是个意外究竟是何意,但司命的提醒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淳于氏。
凌益是个何等精明利己之人,怎会不知自己在那时迎娶继妻会招来文帝的厌恶?她见过淳于氏,与凌益之间倒也不似情深意切的模样。或许,凌益会娶淳于氏……是因为她手中有关于凌益的把柄?
理清思绪的夕辞恰好烧完了手中最后的一叠纸钱,起身理了理裙摆,“老师,今日弟子便先告辞了,日后得了空再来与您叙旧。”
——
第二日,文帝回头看了眼孤坟的方向,又看了看面前古朴而清幽的大宅,微微叹了口气,带着越妃上了马车,凌不疑与三皇子随行护持。
宣后与夕辞站在门口并未离开,得了文帝的允许,她可以在这里多留几日。这也是夕辞先前私下对文帝的请求,他们都知道宣后在长秋宫里太过沉闷,故而文帝也答应的很快。这里是秦家老宅,情况还有夕辞与秦家武卫的守护,他很放心宣后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