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不疑踏出廷尉府,目光扫过门外的那一刻,身体霎时间僵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媖媖……”他呐呐地唤道。
外头正在飘雨,夕辞撑着伞站在马车边上,见他出来后便径直朝他走去。
“你看看你。”她无奈的拿出手绢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痕,“好歹也是个将军,稍微注意到形象啊,你这样走出去,被外人看见岂不是要吓坏了。”
凌不疑没吭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身前的小女娘替他擦去沾染的血迹。
夕辞早就猜到他会来此审问雍王,只是不知道他会做到何种地步,“雍王死了吗?”
凌不疑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她又问道:“肖世子他们呢?”
他继续沉默,夕辞便懂了。她叹了口气,眼底划过一丝忧虑,“你太冲动了,阿狰。上回樊昌造反也有雍王的手笔,此次雍王被你们抓回来,陛下即便心中不忍,百官也不会同意他轻拿轻放的。况且还有三皇子,他能让雍王这个逆臣活着吗?”
“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你如此冲动,会让那些一直盯着你的人找到了扳倒你的机会。他们未必会给你带来大麻烦,却能恶心你。”
“阿狰,陛下判刑后你再主动申请处理他们岂不是名正言顺吗?”夕辞担忧地望着他,私审案犯并且擅自将其处刑,此罪可大可小,全看文帝如何看待。夕辞知道文帝重视凌不疑,可究竟有多重视,她不清楚,但老师告诉她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凌不疑此举无异是在捋虎须,实在太过危险了。
终于冷静下来的凌不疑本想伸手,却想起了自己这一身沾染的污血,不愿让它弄脏了他的媖媖。
“对不起,媖媖,让你担心了。”他轻声说道,“但是我有把握,媖媖,我拼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报仇。你放心,陛下不会对我重罚的。比起将会失去的东西,我更希望能够手刃仇人。”
好歹也是文帝养大的孩子,凌不疑对文帝的心理拿捏的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个七八分的把握。
“外头在下雨,我先送你回府。”凌不疑不希望牵连到夕辞,故而想先将她送回秦府再入宫请罪。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她微微拉开了一些距离,淡笑着说道:“子晟,你还是先回去洗漱一番吧,这件事不宜拖延。”
凌不疑还真不能带着一身雍王父子的血进宫去请罪,不然就是在刺激文帝。想了想,还是放弃了送夕辞回府的念头,他不能让那些罪人的血弄脏秦家的马车。
“那好,媖媖,你路上小心。”
“嗯。”
直到马车驶出了凌不疑的视线后,夕辞才淡淡地吩咐道:“改道,我要进宫。”
“是,家主。”
——
自上回及笄时宣后特意赶来秦府替她簪发,这些时日,夕辞偶尔空了便会进宫去探望一番宣后,有时也会为她带些有趣的小东西为她解闷。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夕辞发现皇后当真是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善,哪怕有些东西夕辞故作不知暗中试探,她依然用柔软的语调一点一滴的教导她其中的道理,温柔的将她那颗对长辈亲情早已凉透的心一点点的捂热。
程夕辞并非心如铁石之人,不过是看得太透,故而才将一切看淡。可宣后不一样,她用自己如水般的温柔包裹住了夕辞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一点一点的治愈着过往留下的伤口,令她那颗冷淡的心对她生出了一丝留恋。
如果她的阿母也能是这样的人,或许她就不会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被迫承受了外界的恶意。
此时她正坐在长秋宫里与宣后谈话,将她从府里带来的精致点心递给了宣后,“娘娘爱吃甜食,这些是府中的厨子特意调整过配比的,口味会比之前更甜一些,娘娘试试看。”
宣后慈爱的看着她,“予很喜欢,媖媖,你有心了。予这长秋宫太过清冷了些,幸而这些时日媖媖你时常来探望予,不似予的儿女那般,出去了,就恨不得再也不回来。”
“太子殿下成婚多年,五公主又是正爱玩的年纪,喜欢在外头跑也是情理之中。”夕辞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带过,谈话间似是无意地提到了文帝。见夕辞带来的吃食有些多了,宣后便主动让她送些去给陛下,“说起来,予曾听陛下提起过秦先生,说他非但是文武双全,还喜欢研究些有趣的东西,就连府里的吃食也稀奇的很。”
她看了看碟子里精致无比的小食,笑意渐深,“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娘娘见笑了,先师常说民以食为天,口腹之欲自然不可忽略。若是陛下与娘娘喜欢,待臣女回去后送些食谱给御厨,让他们按着食谱做给陛下和娘娘吃便是。”
“倒也不必。”宣后朝她眨了眨眼,笑道,“秦公精心专研出来的媖媖还是收好,偶尔送上一回让陛下尝尝就行。”
夕辞知道宣后这话是为她着想,倒也不再坚持,便拎起食盒笑道:“既如此,臣女这便给陛下送去试试。”
宣后微微笑道:“去吧。子晟如今也回来了,你们年轻人有时间便多去走走,不必将时间浪费在这宫里。”
夕辞认真地说道:“子晟是子晟,他在不在都不妨碍臣女想娘娘时便进宫来看您。再说了,他也是娘娘的义子,当然也能来看娘娘的。”
宣后被逗得一笑,柔声道:“子晟当然是要随你的,好了,你快去吧。 ”
“臣女告退。”
——
当夕辞提着食盒来到文帝的书房外时,耳目灵敏的她隐隐听见了里头的文帝正在怒斥凌不疑,而那位曹常侍正焦急地两方劝说。但文帝骂来骂去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语气里更多的还是对自家孩子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夕辞的心蓦然间安定了下来,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忧了。
她略站了站,便对门口的侍卫示意自己是奉皇后之命来为陛下送些吃食的。虽然守门的侍卫对夕辞并不熟悉,但对方是以皇后娘娘的名义而来,他们自然是要请示文帝的。
片刻后,曹常侍从里头匆匆小跑了出来,一见夕辞也是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脸相迎,“瑶成君来得巧,快,随老奴进去吧。”
总算是能来个人给陛下台阶下了……
“陛下正因凌将军的事情在发脾气呢。”他用细若蚊呐地声音对她说道,对文帝性子极为了解的曹常侍心想,有瑶成君相劝,陛下想必也能稍稍消点气吧。
“劳烦曹常侍了。”夕辞轻声说道。
“瑶成君客气了。”曹常侍对夕辞很有好感,因为这孩子看他的目光从来都十分清透平静,既没有那些公主们的鄙薄,也没有一些朝臣的轻视。况且以她在陛下心中的重要性以及和凌将军的关系,曹常侍也不敢怠慢这位。但对方那平等的态度,总会叫人心里头舒畅些。
曹常侍在前头领路,一旁看门的侍从乖觉地将门拉开。
夕辞一进去,便看见凌不疑老老实实地正被文帝罚着在门后面壁,这门一开,差点没挤着他。见此情景,原本淡然如水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文帝一件夕辞,本是高兴的,但一想到这小女娘八成是为了某个竖子而来,不然平日怎不见她来这御书房?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拉下脸来,不咸不淡地说道:“稀客啊,瑶成君今日怎么还记得到朕这儿来走走。”
这小女娘自打上回皇后替她主持了及笄,几乎每回进宫都是为皇后来的,他这个皇帝愣是没能见上这位瑶成君几面。本来还想跟她聊聊秦兄往事的文帝很生气,但又拉不下脸来。这会儿夕辞送上门,还不是为了自己来的,他能不气么。
“陛下说笑了,臣女不过是替皇后娘娘送些吃食过来罢了。”
“皇后让你送来的?”文帝眯了眯眼,有这么巧?他才骂完了凌子晟这竖子,这小女娘便主动上门了?
“今日府里正好做了些时令的点心,臣女给皇后娘娘送了些,娘娘念及陛下,便让臣女送来陛下品尝。”
文帝不高兴地说道:“感情皇后不提,你就没想到过朕。”
“陛下误会了,臣女若是没想到陛下,娘娘那里怎会多出这些来。”夕辞面不改色地说道,“这些时令点心是先师在世时命人研制的,只不过非时令所至材料难寻,陛下不如试试。”
一听是他秦兄的杰作,文帝不由得眉头舒展,一个眼神丢给曹常侍,“曹成,还不快接过来给朕看看。”
“是。”见殿内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下来,曹常侍也悄然松了口气,笑眯眯地从夕辞手中接过食盒,提到了文帝的桌案上一一摆放好。
文帝仔细看了看这些精致不失美味的点心,鼻端还能嗅到来自食物的清香,顿时龙颜大悦,“还是小女娘贴心,儿子就只会气朕!”
文帝话一出口,转念想了想,也不对,他家小三和小五,那可是一个比一个叫人糟心,也就小一小二和小四乖巧些,有个公主的样子。只不过除了小二和小三嫁的近些时常回来,小一和小四都远嫁了。
至于儿子,老大不顶事,老二整日往外跑,老三倒是能干却也是个倔驴脾气,老四游手好闲不干事,老五就知道花天酒地,还有这个义子凌不疑,倔驴中的倔驴!想当初,他为了让他早日成婚将裕昌赐婚给他,结果这竖子直接跑到了边境,一去就是几年,回来后还说什么再给他赐婚就是没事找事也要把这条命送到胡人的地界上,差点没把文帝给气死。
不过现在……文帝悄咪咪地瞅了眼那个面壁罚站的臭小子,自打夕辞进来后他便忍不住想动,别以为他没瞧见这小子的脸侧过来几回了!
哼!
文帝在心头冷哼一声,总算有法子拿捏住这竖子了。你不是能么,等着,朕给你们赐婚后,看你小子听不听新妇的话!有你新妇在,朕还能拿捏不住你?
这么一想,文帝又美滋滋起来,这竖子成婚就表示他霍兄的血脉可以延续下去,将来霍氏一族也不至于无享祭。更妙的是他未来新妇还是他秦兄的继承人,想当初霍兄和秦兄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可惜秦兄未有家室,不然霍兄早就想与秦兄结个姻亲了。
缘,真是妙不可言啊。
文帝心情一好,也就不再追究凌不疑私审罪犯一事了,只象征性的罚了他一年俸禄,官降一级罢了。反正他这才回来战功尚未册封,大不了晚点再升回去。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文帝给百官一个台阶,他们识相的接下便是。
至于先前凌不疑所说的其它案件……
文帝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是不想追究,而是目前的局势让他无法进行大动作。这天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仍需休养生息,此时大动干戈只会让那些尚未死心的叛逆抓住机会。所以,文帝一直忍了下去。
当年孤城,也是横在他心上的一道疤。想当初若非霍氏一族拼死为他拖住了那二十万戾帝的大军,他恐怕早已落败,如何还会有今日的地位。还有秦兄,他虽因伤势退隐,却也给他留下了不少帮助与指引,若无他们二人,文帝未必会是文帝。
这十多年来,他将自己对霍翀所有的愧疚都弥补在霍君华与凌不疑的身上,尤其是后者,更是凝聚了他不少的心血,就连文帝的亲生儿子都不及他更用心。
而对秦天策的感激也在夕辞出现后有了着落,所以他破例册封了她一个对女子而言极高的封号。虽有些惋惜她不是男子,无法入朝为官,但经过相处后他发觉夕辞的聪慧完全不输男子,更令他惊喜的是她与凌不疑的缘分。
或许文帝心中因种种顾虑而亏欠了霍翀与秦天策,但他对二人的愧疚和感激也是实打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