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辞从黑暗中醒来时,惊觉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的境况,很快便被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吸引了注意力。
“嘶……好疼……”
“女公子醒了!”边上依照在照顾她的侍女欣喜的说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告知老爷。”
“等……”夕辞还来不及开口,对方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她努力想要坐起身,奈何左手上的伤势太重,但凡牵扯到一丝便会有剧痛传来,一时间,她竟动弹不得。
片刻后,昏迷前所见的那位老者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方才出去的那名侍女。
“女公子感觉如何?”老者目光和蔼,他将人救回来后便派下属去调查了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想着该告知对方长辈一声,谁知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没想到,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难怪会孤身出现在深林里。
怎会有这样的父母?竟是对自己丢下的孩子不闻不问,明知她在家中受尽磋磨却无动于衷。若是当初他们的孩儿能活下来,他必定会疼宠至极,手把手教导他自己所知的一切。可总有人得到了,却始终不知珍惜。
老者阅历无数,对程夕辞这个孩子更是能从经历与眼神中看出她的性格来,这是个好孩子。
“晚辈程夕辞,多谢老丈出手相救,夕辞无以为报,若是有什么事是夕辞能做的,夕辞必不推辞。”躺在床榻上的女孩面色惨白,眼神却十分的坚定。程夕辞从来有恩必报,有仇更是不拖延,她虽年幼,却命途多舛,她不愿欠人,亦不愿被人亏欠。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何时,若是不能及时回报,怕是死了也难两清。
然而对方的举动却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老者抬手用指头弹了弹她的额头,夕辞顿时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做出过这样的举动来,那和蔼的眼神就仿佛他们才该是亲近的长辈与晚辈一般。
“小小年纪,莫要思虑太多,好好养伤便是。”他没好气的笑骂道,“老头子我还养得起你一个小丫头。”
“老夫姓秦,唤老夫秦老便可。对了,小丫头,你这身体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可还有什么人想要告知的?老夫且派人替你走一趟。”
夕辞回过神,想起了兰心,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抿了抿失了血色的薄唇,她虚弱的说道:“烦请您派人……到那山林下的程家庄子里寻一个叫……兰心的丫头就行。”
“没有其他人了?”
“……没了。”不会再有其他人在乎她的生死,只除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兰心。
老者微微叹息,血冷心凉后,如何才能将之重新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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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该换药了,你的身体才好些,这些书简可以先缓缓啊。”兰心端着要走了进来,见夕辞又拿着书简在看,忍不住劝道。
自秦老遣人去与兰心报信后,小丫头怎么都放心不下,厚着脸皮硬是要跟人家一起回来。至于庄子……呵,她算是看透了,反正她递了信也没人理会她们的死活,还是先去照顾女公子要紧。
夕辞无奈的任由她将自己手中的书简取走后再小心翼翼地上药,兰心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止不住的心疼,“女公子,这伤好后恐怕会留下不小的痕迹。”
“无妨。”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左手臂上的伤口,淡淡地说道,“就当是一个警示了。”
“什么警示?”兰心一脸茫然的看向她。
“弱小是罪。兰心,如果我们能够强大一些,便不会被一头恶狼追逐的近乎丧命了。若非运气好遇上了秦老,这一次我便真的死了。”
兰心心里十分难受,“要是家主回来了就好了……”
“恐怕难如你所愿。”她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他们真的在意我这个女儿,也不会仅有只言片语了,兰心,从我被留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是被放弃的。”
“女公子……”兰心不傻,只不过她的身份天然会对家主多一些信任,可仔细想想,女公子说得也没错。若是当初家主能多留些人照料,她们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我对他们没有期望,既然在我几经生死时他们也不曾伸手,往后也不必再伸手了。”她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轻声说道,“就当是还了他们的生恩了。”
“可是,女公子,这样以后家主回来,恐怕会对你十分不满。”兰心很担忧,要知道在外人眼里女公子始终都是程家的女儿,过于叛逆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不好。
“那又如何?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活的。”夕辞不以为意,“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
“说得好。”秦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是真的很少见活得如此通透的小女娘了。她若不是生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想必一定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但现在,他也愿意为她提供一份助力。
“秦老。”夕辞因有伤在身不便行礼,只坐在床榻上微微躬身以示敬意。身旁的兰心连忙替她收拾好换下的绷带与药粉,匆匆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不必客气。”他笑了笑,问道:“夕辞,若有朝一日,你阿父阿母归家后依旧如现在这般,你欲如何?”
“生恩养恩皆还尽,此后程家是路人。”她的语气很平静,沉着冷静的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可秦老却十分欣赏她这种冷静沉稳,摸了摸胡子说道:“你可愿,拜老夫为师?”
“……您能教我什么?”她仰着头,望着他问道。
“老夫可以教你,在这乱世足以安身立命之术。”他的眼眸中写满了傲然与洒脱,“世间之大,你莫非只想被困于一隅?”
闻言,夕辞的眸中终于浮现出些许光芒,她努力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不顾手臂被撕扯的痛楚,恭恭敬敬地朝着秦老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愿意。”
“哈哈哈哈……好好好!夕辞,你且记住,往后你便是我秦天策门下唯一的弟子与继承人。”秦天策已经暗中观察了她多日,再加上之前所调查的内容,他对这个弟子十分满意。即便在程家无人教导,她亦不曾放弃自己努力偷学习字,且她心性果决手段不俗却又紧守底线知晓变通。
秦天策笑着亲手将小丫头扶了起来,或许那日心中一动而出门,应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到了吧。他想,这便是上天赠予他最好的继承人了。
他年轻时过于轻狂,后又伤了底子,如今看似身强体健,实则已经没有几年寿元可活了。留给他们师徒俩的时间并不多,待夕辞的伤势再好一些,他便要开始教授她了。
门外,放置好东西后不放心匆匆复返的兰心听见了这句话,心中不禁为女公子感到高兴,女公子终于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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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她们在这座隐匿于深林中的别院里渡过了六年。六年期间主仆俩偶尔回一趟庄子敷衍一下程府,索性葛氏压根没想让她们回去,六年前兰心送信时都无人在意,更何况是后来。
半年前,秦天策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临终前,他遗憾却又满足的拉着爱徒的手笑道:“老夫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年少轻狂时得罪了不少人,也付出过惨重的代价,以至于后半生几乎是孤家寡人。好在上天终是待老夫不薄,才收了你这个弟子。”
“老师……”夕辞眼底含泪,这几年来,老师待她犹如亲生一般,将自己一身所学悉心教导,更是担忧她以后的路过于艰难,把手中的一切都尽数赠予。
“哭什么。”他笑得坦然,丝毫看不出对死亡的畏惧,“为师这一生活够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我家媖媖找到一个好归宿。”
“莫怕,媖媖啊,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为师不强求你将来如何,只希望当你遇见那个人时,能够顺其自然而不是去抗拒。”
“为师走后,你不必记着守孝,若是惦记为师,有空来看看为师便可。至于为师的尸身,便葬于这深山里吧,走远了,为师也不放心你。”
“老师——”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是如此的痛苦,哪怕是当初明白了自己是被放弃时,也不曾如现在这般疼痛。
“莫哭莫哭……媖媖乖啊,你且记住为师的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无论将来如何,都要记得善待自己……”
秦天策有些舍不得,他家媖媖其实是个容易心软的好孩子,若是将来程家人对她示弱,终究还是会伤了她的。萧元漪那人心硬的很,明知媖媖过的不好,却没有半点表示,这叫他如何能安心离开?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唤道:“长安。”
身旁一名青年立刻跪在他面前应道:“家主,长安在,您有何吩咐请说。”
“往后……媖媖便是你们唯一的主人,任何人,都不得违背她的命令。你们,可记住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青年,一字一句的说道。
“长安遵命,请老家主放心,从今往后,女公子便是我等唯一的主人!”
“好……”他长长松了口气,安抚般的拍了拍夕辞的手,“如此,我也算是安心了。媖媖啊……”
“老师,您说。”她忍着心痛,握着那只苍老的手轻声说道。
“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最后给为师,吹首安魂曲吧。”他的气息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
夕辞红了眼眶,拿出了老师所赠的白玉笛,强压着不稳地气息为他吹奏起了安魂曲。直到他面容平静,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而去时,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她知道,这一刻,她彻底失去了她最亲的长辈,她的家人。
兰心跪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见她如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跪行过去扶住了夕辞。
“老师您放心,媖媖……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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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秦天策为夕辞考虑,让她不必守孝,可夕辞不愿。这几年来秦天策待她如师如父,许多时候连她自己都未曾顾及到的地方,他却细心的注意到了,提前为她备好。文治武功,他都教导的极为仔细,哪怕只是琐碎都恨不得给她掰碎了喂下去,生怕她将来因此吃了亏。
少女一身素白衣衫跪在老师的灵前,神色平静,只有微红的眼眶昭示了她内心的悲伤。
“家主。”秦长安从门外走进来,低声说道:“都安排好了,老家主……该送灵了。”
夕辞闭了闭眼,在兰心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接过了灵幡,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灵柩,含泪道:“动身吧,送老师……下葬。”
往后,不会再有人那般细心的照顾她,和蔼的对她谆谆教导,或是知她被人欺负便气势汹汹的要为她出气了。别以为她不知道每当葛氏给她找完麻烦,不出第二日她自己便会倒霉。老师几乎是将她捧着手心上呵护着,却依旧充当着她的人生向导,指引着她走出阴霾,也让她有底气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他是她唯一敬重爱戴的长辈,或许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人能越过他去。
披麻戴孝的跪在秦天策的坟前,程夕辞淋着蒙蒙细雨,始终不愿起身。
“女公子,你这样淋着雨,秦老怎能安心呢?”兰心撑着伞站在她身畔,同样红着眼眶细细劝抚着。
秦长安担忧的看着她,伸手欲扶,“家主,我们该回去了,老家主生前给您留了封信,等着您回去看。”
少女眸光微动,随后重重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后,在两人的搀扶下起身,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这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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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夕辞拿着那封秦天策生前所写的信,细白的布帛上字迹虽还有形,却已然没了曾经的力道,可见他当时已经病入膏肓。
信中他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还有一些他怕自己来不及叮嘱的事情,最后就是关于她的生母萧元漪的。
这十几年来,一直有人在给她送信告知她的近况,说明她大部分的生活状况萧元漪是知晓的。包括葛氏对她的磋磨,以及她被送到乡下几年未曾被接回去。
对此,夕辞嗤笑一声。
她早已不在意所谓的父母,她与老师虽无血缘,却胜似血脉亲人。她一直记得自己当初拜师前与老师的对话,待还清了所谓的养恩后,她不便不再做程家女。
她是老师唯一的弟子与继承人,是秦家的家主,秦九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