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凤遇竹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见到这人的瞬间,先前心中所想一切一切都被推翻。
毫无疑问,面前之人正是萧君泽口中的百里怀箫。
只是,这人……超出了凤遇竹所想。
院中一棵树干足有三人环抱粗细的银杏树下,一道仿若尘世之外的身影傲然挺立,明是夏日炎热时,却身着一袭墨色对襟大袖。纽扣未系,露出里头似灰似黑深衣上的墨竹花纹。
高挑的身量,本就浅淡的皮肤在一头墨发的衬托下呈现出有些病态的白,不过最扎眼的要说那双眼睛,只是半垂不见庐山全貌,也叫人只觉精致得不像话,也不知到底是怎么长的,乍一看去竟让人觉得有几分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五官精巧,配合着那少见血色的皮肤,让这人现出一股妖异的美感。只往那儿一站,全身似乎只有黑白配色,活脱脱一幅水墨画。
不过此人,并非仅是外貌叫凤遇竹惊异。
她看着面前人,又确认了一遍:“百里……先生?”
对面人笑了笑,轻轻颔首,朝院中石凳做了个手势,不徐不疾的语调与这人举手投足间所透露出的儒雅气质十分相配,但她唇色浅淡,动作又轻,于是便透出几分病态:
“请坐。”
凤遇竹没再说话,顺着百里怀萧的所指方向坐下。
见人落座,百里怀箫也在凤遇竹对面坐下。
二人距离拉近,百里怀箫抬眸看向她,凤遇竹这才看清眼前人方才被掩去的最后一丝庐山真面。
待她看清,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惊。
这双眼睛,真真是太过妖异!
那只精致的右眼里并非只有黑白,那眼中,竟然有一团藏青色的胎记!
好似一团浓墨晕开在眼底,让她的右眼颜色看起来与常人不同,使她本就妖异的长相更添几分邪气。
对比起她内心的起伏波动,对面之人却显得十分淡然,百里怀萧看了眼凤遇竹,唇角轻勾起一个极为浅淡的弧度,似乎看透眼前人心中所想:“凤公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
“是惊讶在下为何会早早等候公子?还是惊讶在下的相貌?亦或是未曾想过,百里怀萧——”百里怀箫垂眸,“竟是个女子?”
凤遇竹意识到自己想法被看穿,却没有回答百里怀箫的问题,只是收回自己的视线,微微垂下头:“子疏失礼,先生见笑。”
闻言,百里怀箫并未立即接话,她那双近乎妖异的眼里闪过一抹为不可察的情绪,不再继续方才的问题,而是伸手示意对面人看向石桌:
“凤公子可会下棋?”
百里怀萧问道。
凤遇竹顺着这人视线扫去,这才察觉石桌上有一棋盘。
“略懂皮毛。”暂时不明眼前人有何深意,凤遇竹顺着她的问题回答。
百里怀萧浅浅点头:
“如此,公子可愿陪在下下一局?”
“承蒙先生不嫌。”
“……”
一旁青凌看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表情有些呆愣,总觉得自己站在这儿不太合适,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儿去。
正当此时,先前领他们进门的小丫头的脸突然在他眼前冒了出来。
青凌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那小丫头脸上笑嘻嘻:
“这位小哥儿,随我来吧。”
闻言,青凌看向凤遇竹,凤遇竹也察觉到这边动静,只吩咐道:“随这位姑娘去吧。”
小丫头带着青凌走出庭院,突然开口同青凌搭话:“小哥儿,你是不是常跟鹅打交道?”
“嗯?”青凌不解,“为何这样觉得?”
“不然你方才怎么跟只呆鹅一样?”
小丫头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饶是迟钝的青凌也意识到这人在取笑自己,却是哑了舌,不知该如何接话。
小丫头见他这副呆愣模样,更觉得他像一只呆鹅:
“小哥儿怎么称呼?”
青凌显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取笑了别人又若无其事问人姓名,但他还是答道:“……青凌。”
“青凌……”小丫头重复了一遍,然后赞叹,“名字真好听!”
不知如何接话回复这句夸奖,青凌只能故作姿态客套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金吉,”
话音刚落地,小丫头上扬的语调就响了起来,
“金玉满堂的金,逢凶化吉的吉。”
……
“公子此次来意我已明了,”
青翠的银杏树下,石桌旁,百里怀萧执黑子率先落子,
“但此次恐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一语罢,无疑是在凤遇竹心中丢下一块巨石。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将眸中神色暗暗掩下,却也未直面作答,反而是像没听清一般起了个话头:“子疏一路过来,见周遭种了不少竹子,先生爱竹?”
百里怀箫继续落子,似乎很是随意“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隐逸之士似乎皆钟爱竹,竹是花中君子,高风亮节。”虽是下着棋,凤遇竹却有些心不在焉,饶是她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位百里先生,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先是预料到自己到来,早便吩咐了丫头接待,后是知晓自己身份,刚踏进院落便准确叫出了“凤公子”。眼下竟连自己来意都了然于胸。
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乱了阵脚。
百里怀箫听了她的话,微微一笑:
“这些不过是世人强加的东西,我是个俗人,瞧它生得好看而已。”
凤遇竹心神微动,被否决了。
“先生可知我所奉之主?”凤遇竹又转了话头。
百里怀萧神色如常,依旧不徐不疾落子:“五皇子。”
这无疑是又给了凤遇竹一记重拳,她原本对百里怀萧的话存疑,可眼下,却不得不信了。
她,太可怕了。
就像萧君泽所说,此人,非友不可。
凤遇竹稍定心神,继续说道:“五皇子也爱竹,他谦逊知礼,是个仁厚之人。”
“五皇子之事,在下也有所耳闻,想必本尊定是仁义之主。”
一席话下来,凤遇竹却迷糊了。不是因为不想沾染朝政,也不是因为担忧所奉之主非良人……
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见识了百里怀萧的可怕,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位贤才。
索性破罐子破摔,凤遇竹换了方向,不再同眼前人拐弯抹角:“先生的顾虑是什么?”
话音落下,百里怀萧却半晌没有回答。
终于,她在棋盘落下一子,冲凤遇竹笑道:“凤公子,你赢了。”
凤遇竹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棋盘上。
如百里怀萧所言,白子胜!
她有些错愕地看向百里怀萧,要知道,她方才的思绪完全没有放在棋盘上,怎么会……
可对上那双妖异的眸子,她明白了,这场棋局,看似赢的是她,实则棋艺高超的却是百里怀萧。
“凤公子,”百里怀萧道,“既然决定好下棋,就要专心啊。”
凤遇竹被这句浅显又高深的话弄得一怔,正欲说些什么,面前人却已经站起身。
“一盘棋局已决胜负,凤公子,请便。”百里怀萧脸上依旧挂着疏离有礼的笑,手却朝着凤遇竹来的方向,也就是大门方向。
这是下了逐客令。
凤遇竹虽依旧云里雾里,却还是站起了身。
但她又不太甘心:“先生,您要如何才肯加入我们?”
百里怀箫转身看向院中银杏树:“下次,若公子能在这院中与我下上第二局,并在第二局中输给我,你再决定,是否要让我加入吧。”
……
“小姐,”
送走凤遇竹青凌二人,金吉回到院中,冲百里怀萧发问,
“他们真的还会再来吗?”
百里怀萧并未抬眼,只坐在桌前,把玩着棋子:“会的。”
空气沉寂了片刻,她这才看向金吉:“秋高呢?”
“他啊……”金吉撇撇嘴,“好像是说近来得了个什么册子,一心钻研呢?”
百里怀箫脸上难得有了几分别的情绪:“秋高……看书?”
“是啊,”金吉回答,“热忱得很呢!最近还揪着里头的问题考我呢!”
百里怀萧被勾了兴趣,可还没等问些什么,就听一道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主子——主子!”
只见一体态健美长相俊朗的少年正朝院中飞速奔来,来人正是百里怀萧口中的秋高,他四下张望:“您说的人呢?”
“……”金吉被这脑子缺根筋的傻缺弄得无语,“人早走了,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
金吉此言落,名唤秋高的少年也不甚在意,他稍显憨厚地挠了挠头:“我这不是看书看入迷了吗?”
他有些傻气地笑了笑,然后朝百里怀萧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主子,我在书中看到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还得请教您。”
似乎对于秋高看书求学的事着实有些惊异,百里怀箫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
“说来听听?”
秋高一脸正色,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如果我一拳把自己打晕,是算我强,还是算我弱?”
金吉被他的话引得转头,她看了看秋高,又看了看石凳上的人,似乎也等着女子能给个答案。
百里怀萧听罢,面无表情:
“算你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