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所想,里面装的的确是纸张,并且还不少。木盒重重摔落,盒盖未扣,漫天的纸张像是脱离束缚的秋日枫叶,自空中纷纷扬扬散落开来。
好在柳烟桥侧身躲过,并未被砸到,稍稍懊恼,随即蹲下身去拾。
可刚蹲下身,她却愣住了。
这盒中装的并不是白纸,上面有墨迹,只是那墨迹勾勒出地并不是字,而是画。那画的,不是山水花草,而是——一个人。
好奇心使然,柳烟桥拿起一张细细观摩,待看清后,她的瞳孔微微有些发颤,随即胡乱从地上抓起一摞,几乎是有些狂乱地开始翻看起手中一张张画纸。
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惊愕,手上动作也逐渐加快——
——一张、两张、三张……十张……五十张……一百张……
并未精细数完,柳烟桥也看不下去了。整整一箱的画纸,估摸几千张,从旧到新,有些纸张甚至有些泛黄,笔触从稚嫩到成熟,可画中人却从未变过。或笑或怒,或静或动,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张脸!
纵使时隔多年,柳烟桥却一眼认出,那画中人分明是——
——幼年时的自己!
太明显了,那双极具辨识度的丹凤眼,以及,鼻侧那颗小痣。
望着那散落在地或泛黄或崭新的纸张,柳烟桥脑中突然响起那人含笑的声音:
“除却舞刀弄枪,我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丹青了。”
她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却是下意识站起身后撤了一步。
爱意本无形,但这一刻,爱意却凝结出实体,纷纷扬扬落下,尽数散落展现在她眼前。
柳烟桥感受到一种来自灵魂的震撼,呼吸也几乎停滞,心脏剧烈跳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天地间只剩下她与散落满地的纸张。
画吗?她看着地上纸张出神。
这些笔触的起始不知是几年几日,但终归一日是画不完的。一日一幅,便是数千日,那又是多少年呢?
只是画吗?
突然,她明白了。
是……十年。
柳烟桥呆滞住了,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如同糖浆将她紧紧包裹,渐渐地,让她动弹不得。
空气,寂静无比。
“姐姐?!”
凤遇竹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书房的响动被耳力极好的凤遇竹注意到,当即是没有任何思考就一路小跑过来。
看了看一地狼藉,又看了看呆楞住的柳烟桥。凤遇竹快步进了屋子,将柳烟桥上下检查了一番:
“伤到哪里了?”
闻言,柳烟桥略显僵硬地微微转动脖子,以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目光看凤遇竹一眼,紧接着又慢慢垂下眸子,视线落在了地上。
似乎没有磕着碰着,凤遇竹这才顺着眼前人的目光看去,这一下,她也愣住了。
只一眼,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
沉默了一会儿。凤遇竹才垂下眼睑,沉声开了口,但她说的却是:
“姐姐……你别怕。”
这样的场景,大抵是会吓到人的。凤遇竹想,若是有人将自己的画像收藏上千,她的反应也应是惊大于喜。
所以在她看来,柳烟桥是被吓着了。于是她有些局促地、像犯了错的孩子,攥了攥手指。
“我只是……”
如柳烟桥所想,早在十一年前,她便用笔在纸张上勾勒出第一幅人像。那年,她八岁。
小孩子大抵都是忘性大的。可是当凤遇竹发觉自己印象中少女的脸变得不太清晰时,她慌了。但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最笨的办法,那就是,一笔一画,画下来。
一个小孩的画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过,只要能记住那张脸,其他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一次次的回忆,这于一个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柳烟桥是美好的,但与之紧密联系的,却是那如地狱般的被拐生活。
记住她,便是要将那段时日刻骨入心。但凤遇竹不在乎。
一遍一遍地回忆,一点一点描画清晰,到后来一笔一画烂熟于心,原因却是很单纯的。
她只是……
“很怕忘了你。”
柳烟桥心口像是遭到了重重一击。凤遇竹这一句话,证实了她所有猜想。她闭上眼睛,抬头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像个傻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柳烟桥一下一下深呼吸着想平复心情,但情绪却不受她控制。
除却舞刀弄枪,我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丹青了。
或者说是……
除却梦想,我坚持得最久的,就只有爱你了。
当这份爱意化作实体,柳烟桥才突然从浑浑噩噩中明白,自己究竟是拥有了怎样一颗真心。
思及此处,她垂下头,终于崩溃,发出微弱的抽泣声:
“对不起……”
此话出,凤遇竹眉头微拧,看着心上人,她眼中是不解与担忧。
而柳烟桥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只是低着头,鼻头一阵一阵发酸。
对不起,这些年小心保存着那段回忆的只有你。
对不起,险些忘了你。
她有许多许多的抱歉想要说出口,但话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
“对不起,叫你寻到的是这样的我……”
你看啊,我与你画中的姑娘已经判若两人了。你看啊,我如今已经是污秽不堪了。你看啊,你的期待,你的心心念念,竟全付给我这样的人了……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期盼。
“你在说什么啊!”
凤遇竹第一次大声对着柳烟桥说了话,她通红着眼眶,眉头皱成一团,表情都有些失控。
什么叫对不起,让自己寻到这样的她?!
凤遇竹气极,心若刀剜,可终是平复下来。她将柳烟桥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有些哽咽,不徐不疾,却坚定无比:
“柳烟桥……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不要对不起,姐姐,”她摩挲着怀中人的发丝,“天广地阔,这世间,我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你了。”
话本里有一句话叫“不论你如何,我都不会嫌弃你”。
似乎很符合当下的情景,但这句话却是凤遇竹最厌恶的。
她讨厌字眼里隐隐约约透露出的高高在上,对于心爱之人,她没有“不论如何”的概念,她总觉得这几个字是将人与人所作之事分裂开来,再隐晦地将这人所作之事贬低,然后言语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
总之,她是如何都不会用到柳烟桥身上的。
比起那些七七八八,她对柳烟桥的心意就简单直白许多:
这世间,我只要你。
“不,”柳烟桥搂住她的脖子,眼底有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烁,在她耳侧轻声道,“凤遇竹,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最好最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