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凤遇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爬回来?”
胡沁思并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有些失神地望向不远处,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阿桥,沁思,昨个儿张公子说要带我走呢~”
“我的苦日子,熬到头咯~”
“嘻嘻~”
房内床榻上摆满了做工精细的衣裳,女子拿起一件在身上比划着,对着坐在桌旁的另外两个女子笑道:
“好看吗?”
不同于胡沁思的明艳和柳烟桥的妩媚,她眉眼弧度钝圆,一颦一笑像是初生的桃花,青涩中又带着朝气。
胡沁思敷衍点头,柳烟桥则是审视片刻,微微摇头:“这件颜色过深,与你头上发饰不搭。”
宁心儿应声,又拿起另一件:
“这件呢?”
“……”柳烟桥没眼看,站起身上前挑了件递到她手里,“试试这件。”
宁心儿接过,不吝啬赞美之词,对柳烟桥的眼光表示肯定。
胡沁思没心思去看衣裳,撑着下巴看着宁心儿,百无聊赖:
“你真要跟他走?”
“当然,”宁心儿解着衣扣,要换上胡沁思给挑的那件衣裳,“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总不能一辈子留在醉春阁吧~”
胡沁思不置可否,宁心儿哼着小曲儿,换完衣裳在二人面前转了个圈:
“怎么样?你们觉得,张公子会喜欢吗?”
……
“胡姑娘?”
记忆的长线断开,凤遇竹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胡沁思这才回过神来,语调不知藏的是什么情绪:
“她被人打断了腿。”
说完,胡沁思便将凤遇竹带入了那日的场景——
“砰……”
“砰……”
“砰……”
一声声微弱但突兀的敲门声自醉春阁外传来。
已是半夜,楼中的姑娘也都睡下。可这声响就这样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
“阿桥……”
“沁思……”
醉春阁大门外,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蓬头垢面趴在地下,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一遍一遍叩着门,她声音虚弱沙哑,像是年过半百的老妇,在夜色的映衬下,整个人竟是散发出阴森可怖的气息。
“什么动静……啊——!!!”
最终还是有睡眠较浅,卧房离大门较近的几个女子开了门查看到底是什么声响,可开门的一瞬间就被眼前景象吓破了胆,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声响也惊醒了楼里一众姑娘,大家也惊惊慌慌下楼查看,楼里的护卫也抄着家伙什起了身。
可等到一众人乌泱乌泱聚集在门口,却惊骇地发现,地上趴着的、如同女鬼的人,正是不久前出逃的宁心儿!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弄进了房,其中几人不管夜色,去求大夫,可大夫只看了一眼,就摇着头走了。
人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我是离她最近的人,”胡沁思说到这儿,突然对凤遇竹发问,“凤公子,你知道……将死之人是什么样子吗?”
不同于话本里说的脸色苍白,宁心儿的脸是蜡黄的。看起来没有丝毫血色与弹性,就像是已死的人逐渐干枯的皮肤。可分明不久前她还面若桃花,娇俏活泼。
她抓住胡沁思的手,脸上表情有些吓人,瞪大着眼睛,眼球却没有丝毫神采,干裂的嘴唇开合,发出的音节晦涩难听:
“沁思……”
她本来是醉春阁出了名的百灵鸟,眼下发出的声音却只叫人后脊发凉。
“我错了……”
似乎是临死前的忏悔,她喃喃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望着屋顶,
“我真的错了……”
胡沁思太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落了泪,可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不久前还同自己嬉笑打闹的娇俏人儿,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血淋淋的双腿,呕哑的嗓音,手肘指尖都磨烂……血迹不知从哪里一直延伸到醉春阁大门前。
夜里,她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爬回了醉春阁!
胡沁思不忍再去看,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又或许是她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宁心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唇齿张合扯出声音:
“我后悔——”
“这世间……情爱……都是狗屁……”
“狗屁——!”
是人死前最后的执念。
最后,宁心儿无神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她死死盯着胡沁思,呕哑的声音撕扯着,一双眼里终于有了情绪,却是满满的哀凄:
“胡沁思——”
“莫要学我——”
胡沁思眼中最后的景象定格在了宁心儿瞪大的眼球上——
——宁心儿死了。
她身上的衣裳,还是柳烟桥为她挑的那件。
“宁心儿喜欢的那烂货,姓张。”胡沁思道,“也是京城的公子哥。”
“我们也都认得他,整日嘴抹了蜜围着宁心儿转。衣服首饰,香粉胭脂,瞧见什么都想着她。”
“你说,他不喜欢宁心儿吗?”
胡沁思冷笑。
“喜欢啊,喜欢得要命。那段时日,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是又怎样呢?”
“新鲜劲又过了多久呢?”
“喜欢时是心是肝,不喜欢了,牲口不如。”
“宁心儿傻啊——得了两句好话当了真,自己就贴上去了。”
那男人没来带她走,但是宁心儿却是将那话当了真,自己寻到了人府上……
“本就是烂命一条,一时新鲜给两个甜枣,又怎会当真瞧得上你?”
“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惹恼了那张家的烂货,被人打断了腿当牲口丢了出来。
也不知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身子也病了,嗓子也废了。
这就是宁心儿一心追寻的情爱啊——
说是有前车之鉴怕了也好,说是宁心儿最后的话成了她的执念也好。她胡沁思,这一辈子,与郎情妾意是注定扯不上联系了。
凤遇竹沉默。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似乎也都不对。
只能任由胡沁思继续说着:
“我不信什么情啊爱啊的,我只信我自己。”
“凤公子——柳烟桥选择了你,我也没什么想法,人各有命……她自有她的活法。”
“但我也有我的活法,我这一生,就与这醉春阁绑了。”
“你也不必劝我什么,”胡沁思断了眼前人的后话,“我便是这样的,你若不想陈家宝受伤,最好是尽快叫他打消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凤遇竹嗫嚅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劝不了胡沁思,她没有办法给胡沁思做一个确切的保证,她也没有办法预见胡沁思的以后。陈家宝虽然是个纨绔,但终究是不可能娶青楼女子的,陈家宝再无法无天,也不可能终身不娶的。而胡沁思的顾虑,不管是变心还是日后变故,她都没办法给个保证,这不是她能保证的,也不是该她保证的。
是身份的悬殊,也是人性的考验,胡沁思便不想去赌,她不去碰,也得个自在逍遥。这没错,也本就不该是旁人能去指责勉强的。
凤遇竹彻底沉默下来。
察觉到这人安静异常,胡沁思知道她不会再劝自己或是与自己争辩什么,语气稍有缓和,转移了话题:
“说得有些多了……”
“凤公子,我相信你的为人,也希望你是柳烟桥的良人。”
“但正如我先前所说,人心善变,若是你对她情意不再,也希望你能给她个体面的结局。她这个人,很坚强,什么困苦都打不到她,但也很脆弱,心里的伤能要了她的命。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经不起风浪了。”
此话落,凤遇竹眉眼攀上几丝沉重,疑惑开口:“什么叫……死过一次?”
胡沁思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凤遇竹一瞬间就找到了自己都没有察觉下意识说出的敏感点。
凤遇竹眼神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凌冽,胡沁思那一瞬的异样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胡姑娘。”
“她极少同我说过她的过去,”这人的语气带了丝恳求,眉尾也染上几分苦涩,“但我知道,这些年,她定然吃过不少苦……”
“你就当帮帮我……我先前就与你做了保证,你我的谈话,我断不会叫第三人知晓!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我只是……很想了解她多一点……”
凤遇竹先前还嫌弃陈家宝缠着柳烟桥,她大概也没察觉到,眼下的自己却是一般无二。
胡沁思对上她认真又带着哀求的眼睛,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算了……”
“也不差这一件事了……”
女子微微垂眸:
“柳烟桥与我这样的烂人是不同的。”
“她有很重的道德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准确。照理说,青楼这样的地方,是养不出这样的性子的。哪怕有,也总会被磋磨殆尽。可是柳烟桥没有,表现得也很明显。”
“我们这群人都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都是认了命的,下贱了就下贱了,烂就烂了,已经麻木了。柳烟桥却不一样,她更像是——”
胡沁思斟酌了半晌,才继续开口,
“——清醒地逼迫自己烂掉。”
“她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道德底线,但是又只能以此为生,总之就是……很矛盾。”
凤遇竹想问得更详细些:“怎么说?”
胡沁思看向她:
“柳烟桥每接一次客,后院就要少上一捆柴火。”
柳烟桥有个规矩:每接一次客,便要洗沐一次。
旁人能明眼看见的,便是她每洗沐一次,就要用上一个时辰,每次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次次都是红着皮肤,肿着眼睛出来。
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少见,胡沁思开始认为,日子长了也就好了。但没有。随着日子增长,这状况反倒是越发严重。最厉害的时候,柳烟桥洗沐时,在院子里都能听到屋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喊叫。
胡沁思要说的这件事,则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致使她寻了短见。
那是七年前了。
醉春阁的姑娘及笄后便要接客了,天朝男子及冠是二十岁,女子却是十六岁,那是柳烟桥开始接客的第二年,十七岁,正是花样的年纪。
青楼女子风评向来不好,辱骂她们的词汇也是污秽不堪。这也是正常的,原本她们行的就不是什么光鲜的勾当。
大家习以为常,但柳烟桥还是怯于面对,整日除了醉春阁哪儿也不去。可那些污言秽语还是陆陆续续传入她的耳里,未接客前还好,接客后的一年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每况愈下。
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进了这楼的姑娘以此谋生,并且大概率今后也只能以此谋生。这些闲言碎语是不可避免的,心性的磨练是青楼姑娘要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柳烟桥这门功课习学得并不好,所以,当她接过的某位客人的原配夫人骂上门时,她只是呆呆愣愣站着挨训。楼里姑娘自然是看不得的,同那妇人骂得你来我往,唾沫横飞。
世界之大,尽管有条条框框束缚,还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比如这位夫人,泼辣得很,岁数也不小,惯会使些腌臜词汇,声音又大得厉害,一张口像铜锣在耳边奋力击打似的,离得稍近些只让人觉得耳膜都被击穿。就这样一张嘴硬生生盖过了一众年纪尚轻的小姑娘。
她指着柳烟桥的鼻子,声音震天动地:
“年纪轻轻,一脸狐媚样儿!骚浪的蹄子,勾引起男人来是一把好手!”
“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的东西!我家男人都能当你爹了你也下得去嘴!你有没有一点廉耻!”
“脚叉开路过的蚂蚁都要被你熏死了去!千人骑万人插的小贱人!!”
“……”
柳烟桥耳朵一阵嗡鸣,四周吵闹,可姑娘们的回击根本没有盖过那妇人半分,那妇人更甚的污言秽语更是一字不落入了她的耳朵。
她低着头,脚像是生了根,想走却挪不动半分。就这样承着骂,垂着脑袋,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可不受控制抖动的肩膀却出卖了她。
而柳烟桥这行为似乎更是勾起了妇人滔天的怒火:
“你还委屈上了?!”
“你破环我夫妻二人和睦你还委屈上了?!”
“你有什么资格委屈!!”
“敢当婊子还怕挨骂?!你立什么牌坊!”
“你若真知廉耻,就该自己寻条麻绳吊死!!”
“……”
场面越发激烈,好在徐娘终于领着人制住了场子。
“没眼力见的丫头!”徐娘剜了一众姑娘一眼,轻声又恨铁不成钢地吩咐,“把人带走啊!这也需的我来教不成?!”
话罢,自己带着身后护卫,面色不甚友善地迎了上去。
“柳烟桥在当天就做了傻事,”胡沁思说到这儿,眉心现出一道沟壑,又是沉默了许久,
“……是服毒。”
胡沁思不知道的是,柳烟桥那日做了决定后考虑得很周全。上吊死相怕是会吓着院中姐妹,抹脖割腕的画面也过于血腥,怕是之后她的屋子也难打扫。相比之下,服毒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也能让她走得体面些。
她连时间也挑得好——半夜,大家都睡了,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惊扰谁。
但是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胡沁思与宁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