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醉春阁出来,凤遇竹回到凤家,已经是晌午过后。她一觉睡到巳时二刻,又耽搁一番,归家时已然不早。
凤母看着她,神色复杂至极。
凤遇竹脸上的喜色也褪去几分,垂下眼睑:“母亲。”
竹婉秀从来不是什么歹口毒舌之人,哪怕是当下的情况,她也断然说不出什么冷言冷语。尤其是对待这个她心怀愧疚的孩子。她看了眼前人半晌,也只是眼角微微泛着泪光:“你二人的别扭,当是解决了罢。”
凤遇竹一愣,看向眼前美妇人的眼中带了几分复杂:“如母亲所想。”
竹婉秀闻言,吸了吸鼻子,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小宝儿,你同娘亲疏离了……”
闻言,凤遇竹微微一愣。
“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你与你父亲都有自己的思量。”妇人顿了顿,有些哽咽,“我不愿拉你们的后腿。我是你的娘亲,若你开心,那为娘便开心……”
她看明白了。从凤遇竹不顾她的阻拦要去寻柳烟桥时就明白了,从这些天她女儿浑浑噩噩的样子中就明白了,从凤遇竹今天喜上眉梢的表情中就明白了。
她拦不住。
她拦不住一片赤忱的心,她拉不回一头倔强的驴。
虽然她一时半会还难以接受,可她到底是凤遇竹的母亲,她爱她的女儿,所以,只要凤遇竹开心,她也就妥协了。
“母亲……”凤遇竹紧紧抱住眼前的妇人,“谢谢您。”
“傻孩子,”竹婉秀拍拍她的肩,“我是娘亲啊……”你跟娘亲说什么谢?
娘亲又怎么舍得叫你为难?
有些决定一旦做出,便是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她怎么舍得她的孩子,在一边对抗这世俗的同时,还要对抗着她?她是母亲啊,若她都不站在自己孩子的身侧,还有谁会帮她呢?
“若是得了时机,便将那姑娘带回来罢……你整日往那处跑总不是个事儿,”竹婉秀轻轻开口,“也让我瞧瞧,我们小宝的眼光。”
凤遇竹大喜,唇角上扬,眼睛都亮起来:“母亲定然会喜欢她的!”
见她这副模样,竹婉秀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她眼中依旧噙着泪,眉尾垂着,嘴角却上扬了几分。
“只是,怕是要委屈她。”妇人淡淡叹息道,“若是留下……怕是也只能叫她做个丫头。”
话落,凤遇竹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点头。
这并非竹婉秀有心为难,凤遇竹也太明白其中利害。
她是将军“独子”,自然是不可能自作主张就娶了柳烟桥,况且柳烟桥身份敏感,即便柳烟桥不嫌委屈,即便她能狠下心让她委屈,叫她做妾,也是断不可能的。
镇国将军之子,凤家的血脉,必将是整个天朝的刀刃,她的婚配,自然由不得她自己。
哪怕是纳妾,也有种种规矩,最基本的一条,便是身家清白。而柳烟桥,显然是不行的。
不过倘若凤遇竹愿意花些心思,叫某户人家收柳烟桥做女,对外就说是丢了许久寻回来的女儿,倒是可以给她个名义上的清白身份,可凤遇竹不愿这样做,若是这样,那柳烟桥便只能做一辈子的妾。
若是只许柳烟桥风光宠爱,收她做凤府义女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流程也无甚复杂。可凤遇竹显然是不会这样做的。
听起来倒是有些怪,义女与儿媳的标准,似乎差距有些过大。
凤家可以收个乞丐做义女,凤遇竹却不能娶一个妓。二者自是有区别,一个是给别人看的,其利益与凤家无甚干系。对于凤家,对于天朝,也不过就是将军府心善,收了个女子,自家得个热肠的好名声,让她挂个名。但真计较起来,也算不得将军府什么重要人员,毕竟生长都不在凤家,若是她德行有亏,旁人左右不过说一句“将军府心善,却看走了眼”。
而另一个,是凤家实打实的女主人,若是凤遇竹执意要纳一个妓为妾,那便是她荒诞,不识大体,放在将军府,是要命的。
这其中错综复杂。但她定是要将柳烟桥娶进门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依照眼前的形式,她若是要将柳烟桥接进将军府,不能让她以妾身份,自然也不可能是凤家义女,否则日后娶她便更是荒唐。斟酌再三,只能是丫鬟,毕竟谁也不会去注意一个丫鬟的身份,若日后一切完备,她也好让柳烟桥脱身。
“父亲呢?”思及此处,凤遇竹没了其他心思,忙向竹婉秀打听凤擒天的行踪。
凤擒天也下了朝,此时正在书房。
得了凤父的行踪,凤遇竹便匆匆到了书房门口,叩响房门,听见里面应声,走了进去。
“父亲。”
“嗯。”凤擒天握着笔,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抬头看她。
凤遇竹也没有过多在意,自顾自开口:“孩儿打算今日便去时月宫。”
“今日便罢了,时月宫近来人多眼杂,改日吧。”男人雄浑的声音响起。
凤遇竹点头应声,忖度片刻,还是没忍住,继续问道:“父亲……五皇子……”
她欲言又止,但面前的男人显然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
凤擒天还是未抬起头,只是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平静回应:“世间万事,从来没什么一定,何况……是夺嫡之争。”
凤遇竹抿了抿唇,微微颔首。
半晌,凤擒天才落了笔,他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难以言喻:“你还是过于意气用事。”
“自小到大,你都是这般。认准了,便拉不回来,且次次都是先斩后奏。”
闻言,凤遇竹的脑袋渐渐低了下去。
“如今,我们也只能冒这个险。”凤擒天叹出一口气,说道,“你是一开始就将我们逼上了绝路。”
那日凤遇竹向他们坦白,说自己心悦那女子,要娶那女子,并且还给出了不容拒绝的理由。
凤遇竹是女儿身,若是陛下赐婚,再不济也是大户的闺秀,她们可不好糊弄。若是这个秘密被揭开,那便是万劫不复。
凤擒天先前也为此想过多种解决办法,不过都被一一舍弃,他们信不过其他任何人。
现在凤遇竹自己带来了解决办法,她说柳烟桥绝对可信。她已经坦言身份,柳烟桥也还是愿意接受。柳烟桥,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只是凤擒天不知道的是,凤遇竹撒了谎,那日之前,她根本没有向柳烟桥坦白,她只是编了个谎,逼二老做出决定。
同时,她也在赌,她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柳烟桥身上。而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即便那女子当真可信,”凤擒天接着说道,“你也过于急切了!”
凤遇竹对此也不否认,她是过于急切,但她相信自己数月与柳烟桥的朝夕相处,她相信自己归来时柳烟桥眼中的泪花,她相信柳烟桥一年的等待不曾有半分掺假,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相信,她的姐姐。
听起来盲目、幼稚又可笑,可她就是这样做了。没有什么太多的顾虑,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几乎不用去思考地,做了。
无论如何,到底,她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
日朝西斜,将军府迎来一位客人。
“稀客。”
凤遇竹应酬般拱了拱手。
“……”
陈家宝无语:“遇竹兄,你也太没良心了些。”
他是惦念着这位“自重”公子昨日醉了酒,特地来慰问,结果就得她一句阴阳怪气的“稀客”。
“……多谢。”凤遇竹道,“昨夜若不是你,恐怕我就被青凌拦住。”
可能就不会与柳烟桥和好得那样快……同时,也可能不会出那么些洋相。
这句“多谢”包含的情绪倒是复杂得紧。
闻言,陈家宝莫名有些心虚,昨夜他是有意撮合,可后续……想起昨夜把喝得烂醉的凤遇竹一人丢在了醉春阁,不知怎的,他也有些发怵,遂干咳两声:
“谢就不必了……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那个……”顿了顿,他欲言又止道,“你与柳姑娘……”
凤遇竹眉头一挑:“多亏了你,改日请你喝……请你吃饭。”
“味珍楼。”
“好。”
话音落下,陈家宝眉眼舒展开,捧起一旁桌上的茶水细品。
眼前人看着他,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开了口:
“家宝……请教你一个问题……”
闻言,陈家宝抬起头看向她,见她欲言又止,眼中浮现出一抹不解:
“何事?”
“就是……”凤遇竹低下头,手握拳掩住嘴干咳了两声,“关于……情爱之事……你是如何习学的?”
这个问题她已经想向陈家宝请教很久了。每每与柳烟桥相处,她总是百般失态,万般出丑,她,受够了。
照理说,陈家宝应是个好老师,毕竟,他可是混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而且,她从来没有见过陈家宝在女子面前怕过羞露过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凤遇竹好奇得要命。
“如何……习学?”陈家宝愣住,这还用习学?不是自然而然就会的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对,凤遇竹毕竟不是他,他是在风柳巷厮混惯了的,而凤遇竹从来都是正人君子,也就是一年前不知怎的进了醉春阁瞧上了柳姑娘,这才开了情窍。他估摸着,依照凤遇竹这一干二净的情史,怕是连人家姑娘手都不敢牵……
思及此处,陈家宝也不禁啧啧称奇,阅人无数的花魁?情窦初开的小子?这要是……凤遇竹怕是要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这样吧,”陈家宝回过神,不由暗暗为自己兄弟叹气,看向凤遇竹的眼神带着一丝同情,甚至还有几分悲壮之意,“我那儿有几本好书,本是珍藏,但你我兄弟情意摆在这儿,得空了,便来取罢。你这忙,我,帮到底!”
看着陈家宝慷慨激昂的神情,不知为何,凤遇竹突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而事实证明,凤遇竹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日,她虽然疑惑为何陈家宝一定要让她亲自上门,而不是派人送上府,但求学心切,她还是急吼吼到了陈府。
然而,在陈家宝严肃的注视下,她刚翻开第一本书就愣住了。
看着书页上的图画,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红!
凤遇竹忙合上书页,瞧着封面上的字,在心中喃喃念出声:
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