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闻言,不免内心释然道:
“哦,公著贤弟倒是一个肯承担之人。不过据我对吕相之了解,断不至于因私废公,必是邵某之文章属实不合圣意罢了。
再者,你为了我公然顶撞令堂,也绝非人子之道。
经过这几日沉淀,怕是功名二字自此与我无缘,不如效法和靖先生结庐孤山,梅妻鹤子,岂不逍遥?”
一席话说得吕公著越发内疚,面对心思无染的邵雍也越发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人正聊得欢,不想仁宗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闻听邵雍提到林逋,不免问道:
“原来你也神交林逋,此点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邵雍转身见是天子驾到,不期竟是那日到访洛家的李公子,遂急忙躬身施礼道:
“共城邵雍见过官家。回官家,家父素来艳羡苏们先生,草民自幼受其影响,少年时曾往苏门山访其故迹。
云游至西湖时,与那林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二人相谈甚欢,遂结为忘年之交。可惜别离不久,他便驾鹤升西了。”
“哦,如此说来,令堂也是一位隐士喽。苏门先生孑然一身,掘土窟而居。散发宛地,长啸乐天,性情温良,常抚琴以自娱。
阮籍与嵇(jī)康皆曾求教于他,其《老子注》朕也曾拜读过,大有裨益。”
仁宗一面说,一面示意邵雍坐下讲话。脑海中猛地想起昨日与张茂则的对话来,遂问道:
“说起林逋,世人皆知他之乐在于山水间,你不妨说说看,朕之乐为何?”
邵雍闻言,知晓仁宗乃是有意试其才学,略一沉吟道:
“官家身居九重,虽不能畅己之乐,却令普天下之人皆享其乐。百姓之乐方为真乐,此便是草民所理解的官家之乐。”
“好一个‘百姓之乐方为真乐’,答得好!可我要如何方能做到令百姓皆享其乐呢?公著,你来说与朕听。”
吕公著见状,也近前施礼道:
“草民谢官家与我机会向邵兄讲明原委,可否先准了草民所请,再答问题如何?”
仁宗被他一说,大为诧异,端起茶盏撮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哦,且说来朕听。”
“草民愿以朝廷之前许我之馆职让与邵雍,望乞官家恩准。”
要说这吕公著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原来吕夷简闻听仁宗要在资善堂单独接见邵雍,心里不免打起鼓来。遂与他商议应对对策。
要说这位三公子打小便有王公辅臣之相,在吕家五位公子中最得吕夷简器重。
不独有才,且正直仗义,从不做昧心败德之事,更别提背后与人设陷阱了。
为了缓和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也为了日后不与邵雍结仇,吕夷简这才答应儿子让其设法来见邵雍。
其实他的真实想法是,自己负责打压范仲淹之流,不使其团队壮大,威胁到自己宰辅之位。
同时,则任由儿子与邵雍示好,这样也为自己铺条退路,保不齐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吕公著自是不知他爹打的如意算盘,反而以为是被自己说服了。
仁宗知见吕公著言语真诚,遂道:
“我知你素来淡于名利,不愿以恩荫补任奉礼郎。进士及第后,朝廷召试馆职,也未赴任。
非是朕不愿与邵雍官职,乃因其与你情趣相投,朕也勉强不得。
今日招你二人前来,无有他事,闲聊一些学问而已。公著,朕适才的问题你还未答呢。”
吕公著瞥了一眼邵雍,见他面含笑意,遂也不再坚持,躬身答道:
“官家,自古有为之君主,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者。
然欲得人心,窃以为应修己德以安百姓。修德之要,乃为一诚字。
君以至诚待下,臣必思尽诚以敬上。君以至诚待万民,则民必报之厚诚以敬上。
如此上下皆诚,磊落落如旭日当空,自会照得奸邪谗佞之辈无处遁形。人君便会去偏听独任之弊,不为邪说所乱。”
“公著之见地也是非凡,我记下了。如此,你我君臣今日便赤诚相见,故无需拘谨,畅所欲言便是。
《中庸?小戴礼记》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一句,这里提到了天命与性,我倒想听听邵雍对此有何见解?”
邵雍正在思虑吕公著之“诚”说,被仁宗一问,顿时回过神来道:
“官家,大道无形,赋予万物以自然禀赋,即为性。明白此点,仅是见道境界;
循性而为是修道;以道之原则约己修身,则为教,亦为行道。
道不可言,却须臾未曾远离人身,常于隐蔽幽微处发显起用。
若人独处时,行事亦能如在炙阳下坦荡磊落,则人皆可为圣人矣。”
“好一句‘人皆可为圣人’,朕初观汝时,便觉德气粹然,如潺潺溪水清而不激。坦易淳厚,若巍巍高山不骄不矜。
有此明珠一颗,却被朕弃置于破囊中未加好生珍藏,以致于今日蒙尘,此乃吾之过也。”
“草民无非一乡野之人,如何担得起官家如此赞誉,实在令邵雍汗颜。
如此言说,更让草民陷于尴尬境地而难以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