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下午六点，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可江边的小渔村并没有升起炊烟，反而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恨不得直接用砖把房门砌死。
就连缝隙都被人用布条堵的严严实实，透不出半点光线。
村民们老老实实缩在院子里，尽可能将自己的说话声压到了最低。
他们很害怕。
可王锦并不是精神病，他不会突然冲进院子杀人。
显然，村民正在害怕别的东西。
“你俩…”
年轻人皱着眉头，看向面前的两道身影。
已经处理好伤口的刘水生，还有眼眶通红的小花。
刘水生一条腿带着贯穿伤，站都站不稳。
可还是双拳紧握如临大敌，浑身肌肉像是痉挛一样紧绷着。
小花则死死拽着刘水生的衣角，时不时从背后探出头来查看情况。
虽然动作不标准，但是情绪很饱满。
王锦看得出来，他们在戒备即将到来的强大敌人。
而这两个人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自己身上。
于是王锦转头看向身后…
什么都没有。
“这是在戒备什么？”
“咳。”
宋河拄着双拐，费力地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情况很不好，缠身龙的面积越来越大，几乎要蔓延到脖子上。
领口缓缓渗出鲜血，宋河的面色开始苍白。
他摆了摆手，带着歉意给王锦解释。
“以前的排头都有本事在身，不会乖乖等死。”
“几年前有位排头带领全村人反抗过，可惜没什么效果，反而惹怒了泥龙王。”
“从那以后，它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其他东西…或者说是手下。”
宋河比划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
“这些东西实力不强，成年男性拿着柴刀就能轻松击退。”
“可水生身子弱，小花年龄太小。”
“每年这时候对他们来说都很困难。”
看着跑到自己身后的小花，宋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即叹了口气。
“这样啊。”
王锦点点头，蹲下身子看向小花。
这小姑娘手中似乎握着什么。
王锦目光扫过，认出那是把剪刀。
“害怕吗？”
王锦伸手拍了拍小花的脑袋，开口询问。
“不…不怕。”
小花的声音有些发颤，可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以前宋河保护我们，现在宋河生病了，我们保护宋河。”
小花轻声说着，又缩回宋河身后。
刘水生没有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他们想帮忙。
王锦没像宋河那样露出笑容，而是揉着太阳穴开始发愁。
宋河高大结实，力气比普通人大上许多。
跟佘家交好的宋排头更不用说，那是在江面上讨生活的人。
放在平时，他们护住刘水生和小花用不上什么力气，算是举手之劳。
估计自己都没怎么注意过。
现在宋排头死活不知，宋河又中了缠身龙龙。
小花和刘水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过来帮忙。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种行为王锦并不讨厌，甚至会庆幸村子里总算有两个正常人。
可不管怎么说…小花和刘水生现在都是累赘。
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危险。
这种情况下实在没办法顾及其他人，更别提一个伤员和一个孩子。
宋河被泥龙王盯上了，王锦不可能让这两个小家伙跟他待在一起。
要是送到其他村民家里…
那些村民估计会毫不犹豫地把小花送给孙铁嘴。
刘水生和小花的去处成了难题。
“管了可能会死，不管一定会死。”
王锦很擅长剖析问题，将其简化成最普通的选择。
所以他很少会犹豫，这次也是如此。
“唉。”
王锦叹了口气，看向宋河。
“你带小花去屋里躲着，想办法让她睡一会儿。”
“水生拿着我给你那张符藏进棺材，如果泥龙王进了院子…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简单安排了一下其他人的任务，王锦转身离开了小院。
一直在忙碌的胡小北站起身子，对着他打了个手势。
布置完成。
她用抑制剂将院门前的一小片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泥土，又在门上贴了什么东西。
显然，思路跟王锦一样。
泥龙王缠得越近，人死的越快。
停在院门口说明人还有七天可活，进院子里就只有三天，要是让它进了屋…就只剩下一天。
王锦想保住宋河的性命，所以需要尽可能拦下泥龙王，给自己争取足够的调查时间。
“呼…”
年轻人做了个深呼吸，又唤出小黑和镜鬼。
这两个小家伙负责屋子后方的防御，以免那些“手下”伤害到小花他们。
按照宋河所说，泥龙王会顺着江水飘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口。
王锦也说不准这东西会从哪个方向来。
可惜时间紧迫，胡小北只能布置好左边的地面。
埋好了血毒和抑制剂的右边交给王锦。
这也是他提前计算好的。
下游对应右边。
傻子在死前望路时紧紧盯着下游，不可能毫无道理。
哗啦啦…
雨越下越大。
少年和少女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像是两尊沉默的雕塑。
“傻仔啊。”
胡小北突兀地开口，她转头看向王锦，欲言又止。
“怎么了？”
后者依旧在思考，手指在身侧轻轻打着拍子。
他发现胡小北一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摆出这幅表情时，她通常是在思考等下该吃火锅还是烧烤。
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
“有个地方我弄不明白。”
胡小北皱着眉头，轻轻开口。
“遇到你之前我不太喜欢人类，觉得他们自私又怕死，所以很抗拒化形。”
“刚刚看到那些村民的样子，我发现自己没错。”
“他们畏惧死亡，所以会为了活下去杀害他人。”
“但是…小花也很怕死，可我并不讨厌她，甚至想让她活下去。”
“很矛盾。”
王锦点点头，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他很想帮胡小北解答疑惑。
可惜，怪谈对于人类的看法…这个话题他没什么发言权。
“是啊，很矛盾。”
少女微微蹙起眉头。
“我好像并不讨厌怕死的人类…只是讨厌自私的家伙。”
“为追求某种东西拼命生存。”
“这个时候的人就没那么讨厌了，也许因为他们给自己的生命赋予了意义。”
胡小北喃喃说着，突兀地抬头看向王锦。
“傻仔，你是个例外。”
“你为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活着，也随时准备为此赴死。”
“为了达成目的，你可以扫清面前的一切。”
“没错。”
王锦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伙伴。
从一开始王锦就清楚，现实世界跟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太一样。
即使在钢筋水泥构建的丛林，弱肉强食的法则依旧适用。
是非对错没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利益。
威胁到利益的是敌人，能够带来利益的是朋友。
仅此而已。
“这算是自私吧？”
胡小北皱着眉头，目光中满是迷茫。
“我不喜欢自私的人才对，可我…咳。”
少女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她转头看着王锦的眸子，似乎想从那深不见底的漆黑中找到些什么。
“虽然你总说自己自私，但你跟那些村民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胡小北皱着眉头，认真思考。
雨声渐渐变小，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夜晚。
“是啊，哪里不一样呢？”
年轻人笑了笑，转头看着胡小北。
他还真没想到，这好吃懒做的小狐狸会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
深奥到王锦都不知道答案。
他需要好好想想。
王锦就这么一边盯着江面一边思考，直到手腕处发出的微弱响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咔哒。
这是盖革计数器的计时功能。
发出这个声音就代表着...
凌晨到了。
轰——
炸雷响起，照亮了王锦和胡小北的脸。
“嗷…”
空气中飘荡着诡异的嘶吼声，雨水瞬间猛烈了几倍，打的人生疼。
“来了。”
头顶的耳朵动了动，胡小北面色凝重，化作狐狸向着上游奔出。
“轻盈。”
年轻人眼中闪过琥珀色光芒，目标却是胡小北。
这小狐狸只剩下两条尾巴，控风能力减弱了不少。
有了王锦帮助的话...
“我瘦了好多诶！”
“哈。”
王锦看着满脸骄傲缓缓飞天的小狐狸笑了笑，翻身跳上院墙，往下游的方向移动。
装满东西的背包很重。
没了小黑和镜鬼的辅助，他的速度也降回了正常人的水平。
呼——
劲风呼啸，王锦的速度提升了一截。
来自胡小北的加护。
“真贴心。”
王锦挑了挑眉毛，在房顶上来回跳跃着。
很快，他看到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黑乎乎的影子。
那影子不符合常理地逆流而上，仿佛跟汹涌的江水融为了一体。
虽然看不清形状，可从涌动的污染来看...
泥龙王。
嗖！
几乎是泥龙王出现的瞬间，王锦毫不犹豫地举起霰弹枪，向着天空扣动扳机。
光芒呼啸着升起，将夜色映照成了血一样的鲜红。
信号弹，也能用来照明。
光芒让王锦定位到了那团靠近岸边的黑影。
是从柳树边上爬过来的。
“来得好。”
王锦咧了咧嘴，按动开关。
柳树下埋着傻子的尸体。
也埋着王锦顺手丢下去的抑制剂。
微小的爆炸能够掀开浮土，再将抑制剂变成一团升腾的雾气。
砰。
细微的爆炸声响起。
暗红色的粘稠物质涌出，沾在那道黑影身上。
黑影愤怒地嘶吼两声，仰天长啸。
王锦挑了挑眉，面色有些复杂。
好消息，抑制剂能起到克制作用。
坏消息，耳边的噪音渐渐统一成了恐怖的轰隆声。
暴风雨来了。
“操纵天气？有点棘手啊。”
王锦眯起双眼，开始翻动背包。
泥龙王不能被打碎，不然宋河今晚就会死。
而用来进行压制的液体，在暴雨中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王锦这边的布置有一小半无法使用。
当然，他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一点。
使用怪谈抑制剂这种明显会被气候影响的东西，是因为王锦早已经做了准备。
年轻人将手伸到背后，拽了个什么东西。
四杆青蓝色大旗从他背包中缓缓浮现，水纹光芒在上面四处流转。
王锦身前突兀地浮现出了半人高的蓝色“令”字虚影。
他挥了挥手。
雨水被水蓝色光芒束缚，悬在距离体表几厘米的位置。
行水旗。
作用不算太强，只能粗略地操纵身边的水流，还有距离限制。
如果不是瓢泼大雨的天气，基本就是烧火棍。
除此之外，它的副作用还会让使用者在一段时间内对水产生极度恐惧，就连触碰都会浑身痉挛。
性价比很低，通常需要配合蓝衣戏痴那种怪谈能力才能使用。
可惜，王锦不是混血种。
就算强行使用怪谈物品，也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
“勉强够用。”
王锦皱了皱眉，开始从背包中往外掏东西。
他从来都没想过用行水旗造成杀伤。
“嗷嗷！”
黑影发出诡异的嘶吼声，速度骤然快了几倍。
毫不犹豫地冲向排头屋。
“妈的...”
王锦低声骂了一句，从房檐上猛然跳下。
他转换位置的瞬间，几枚瓦片擦着王锦耳边飞了过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风大到不可思议，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所幸，行水旗能将它们挡在面前，让王锦保持清晰的视野。
嗖！
瓦片激射而出，目标是正在空中的王锦。
王锦从后腰处抽出了什么东西，扣动扳机。
那是把漆黑的手弩。
镇压部装备，铁蜘蛛。
平时有小黑帮忙，王锦用不到这东西。
可他平日里依旧没少练习，为的就是能够面对这种突发情况。
呼——
钩锁射中远处的树木，王锦身形飘荡，像是一片落叶。
“长得还真是别致。”
王锦轻声嘀咕着，看向泥龙王。
这鬼东西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王锦能借着照明弹的光芒看清对方的样子。
那是尊将近三米高的泥塑雕像。
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活动，可它就这么在地上飞快移动着，速度甚至比全力奔跑的王锦快上许多。
老话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可这从江面一路飘过来的雕像不仅毫无损坏，甚至还能在暴风雨中屹立不倒。
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它身上覆盖着一层粘液。
完全不应该属于泥像的粘液。
除此之外...这造型跟龙王两个字也完全不沾边。
正常的龙王像，都应该是龙首人身衣着华丽的高大男子，哪怕是泥像也能看出丝丝贵气。
泥龙王却不同。
虽然名字里带龙，可泥龙王头顶没有龙角，头也更扁平细长一些。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现在，王锦没时间考虑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正不断开启抑制剂的封口，将它们泼洒到空中。
暗红色液体洒落，在令旗作用下凝固在原地。
没有洒落，没有蒸发，也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
它们静静待在王锦身边，将他包裹在内。
蓄势待发。
泥龙王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要到排头屋附近。
王锦挑了挑眉毛，丢掉最后一个抑制剂瓶子。
手中的铁蜘蛛已经到了极限，王锦干脆松开手，借着力道把自己荡飞出去。
落点刚好跟泥龙王即将到达的位置重合。
“试试这个。”
王锦眯了眯眼睛，伸手揽住身后的四杆大旗，猛地一扯。
行水旗脱落，身前的令字虚影瞬间模糊，消散在空中。
原本笼罩在王锦身上的抑制剂随着暴雨洒落而下，兜头浇在泥龙王身上。
“嗷！”
很难想象一尊泥像会发出这种怪异的嘶吼，王锦听半天都没听出这是哪种动物的叫声。
不过，泥龙王的移动速度确实慢了不少。
呼——
灵感预警狂跳，王锦下意识侧身躲避。
耳边一凉，一缕被打湿的发丝落在地上。
王锦毫不犹豫地拔出钉剑，同时转头查看。
映入眼帘的是令人窒息的诡异场景。
无数条沾满泥土的苍白手臂盘曲折叠，几乎要填满整个视野。
正常人的手臂不应该有这么长，也不应该有那么多关节。
就像是被放倒在地的竹子。
王锦甚至看不到这些手臂的另一头来自哪里，只能略微估算一下关节之间的距离。
两米。
明明手掌是正常人类的大小，可小臂有足足两米长。
这些不知道从何处探出的细长手臂似乎一直跟在王锦身后，隐藏在泥土与阴影中。
转头看去，恰巧能看到这些手臂从四面八方涌来，爬向有人居住的房子。
那一只只苍白的手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开始疯狂敲门。
咚咚咚。
骨骼与木头碰撞的声音响起，几乎要盖过耳边的雨声。
这一幕太过诡异，王锦下意识愣了愣。
下一秒，他强行将目光转回来。
却发现泥龙王已经消失不见。
“该死！”
王锦低声咒骂。
宋河说过，泥龙王会在上岸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口。
没想到自己一眼没看到，这鬼东西就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希望小狐狸那边不会出问题。”
王锦眯了眯眼睛，向着宋河家里迈步狂奔。
——
渔村中。
并不是所有人都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比如孙铁嘴。
即使洪山三番五次跟他说，今天晚上会有奇怪的东西过来敲门。
可孙铁嘴依旧没有半点反应，甚至将院门大开。
这让洪山心中的不满浓重了几分，干脆带着小弟躲进里屋，又用木条封死了门窗。
只留下孙铁嘴一个人在院子中淋着雨。
“老大，这样不太好吧？”
有人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正巧看到孙铁嘴像个落汤鸡一样站在院子里。
这一直以来被他们尊敬的大师，突然变得这么不受待见。
“怎么不好？”
洪山瞪了瞪眼睛，从嗓子眼里发出怒吼。
“咱们差点被王锦弄死，你见到他放半个屁了？”
“整天就知道背着个手装高人，实际啥也不是。”
“劝也劝过了，他是死是活跟咱们没关系，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被骂的小弟缩了缩脖子，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