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无尽的沙漠。这是一个看似毫无生机的地方,却承载着一段沙匪的传奇历史。
自汉武帝远征西域、北击匈奴以来,莫贺延碛这片干燥、荒凉的八百里地带,就一直是沙匪们成长的沃土。
他们或是从中原逃亡而来的流民,或是从边关逃跑而走的将士。
他们聚沙成塔,像一根麻绳一样拧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们独来独往,像沙暴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以抢劫过往商队和旅客为生。
他们熟知沙漠地形,善于用游击战术,能狡猾地跟官兵周旋。
他们注重团队协作,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具备极强的生存能力。
他们生活在律法的边缘,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但恰恰正是因为此,这种刀口上舔血的生活让他们变得坚韧和勇敢,重视兄弟情义和自由。
石磐陀被沙匪掳走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以汉人为主的沙匪对胡人向来没有好感,轻则打骂,重则直接杀掉了事。
另一方面是因为,石磐陀肩负着护送玄奘西行的重任,他的任务没完成,他的承诺没兑现。
同时,他觉得一个汉僧在没有向导、马匹、口粮和水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走出莫贺延碛的。
所以,石磐陀被捕后回到土匪老巢悄悄地把那匹老马给放走了,以期奇迹出现。
所以,当石磐陀在土匪的山洞中听说玄奘在伊吾国救火的事迹时,他完全怔住了!
那时,他正在给沙匪头子倒酒,二当家的像讲故事一样讲述着玄奘救火的经历。
“听说我们放走的那个和尚到伊吾国去了,在邀月楼火灾中仿佛天神下凡一般,救了五个人。”
沙匪头子眼睛一亮,不住地称赞道:
“了不起,了不起!看来我们还是看走眼了!”
旋即,他用小刀割了一块肉,边吃边道:
“不过,也不足为奇。在这块地方,想当年,苏武、李广、卫青、霍去病等大将军,留下了多少传奇?一行脚僧人耳,不足挂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两人交谈时,不觉间听呆了的石磐陀将酒水倒在了桌子上,洒了一地。
见此,沙匪二当家勃然大怒:“你这黑炭胡人,私放马匹一事还未找你算账,如今连做个佣人都毛手毛脚,我要你何用?”
说毕,他站起来猛然抽出腰刀,抓住石磐陀的衣襟,就要把他拉出去砍掉。
在刀影的寒光中,石磐陀面沉如水,不知悲喜。
他淡淡地道:
“请便!”
沙匪头子见他如此镇定,不怕死,感到甚至奇怪。
于是,他摆摆手,示意二当家的坐下,好奇地问道:
“你竟然不怕死?那为何三番两次让你加入我们,你都不同意?大丈夫既然能舍生忘死,何惧这风沙,又何惧那官兵?天为席,地为背,视兄弟如父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岂不快哉?”
石磐陀只是不语 ,傲然地将头扭到一边。
有趣的是,土匪头子越是见他这样,越是饶有兴致。
他笑着跟二当家的说:
“世人只知胡人呆傻,却不晓得他们重诺。遥想当年,飞将军征西,花重金请他们做向导不受,以兄弟称之却受之。不知这黑炭跟那秃驴有没有称兄道弟,哈哈!”
沙匪头子的话音刚落,只见石磐陀突然暴起,带着脚链的他将桌子掀翻,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二当家再次抽出腰刀,对着石磐陀就是一顿乱砍,两人在石磐陀则是举起一个笨重的椅子当武器,两人在山洞里斗了起来。
哪知,洞口的喽啰听见里面的动静之后,他们飞奔进来,悄悄地一扯石磐陀的脚链,这个庞然大物一下重心不稳,踉跄了几下,轰然倒地。
二当家的暴跳如雷,趁着石磐陀倒下,又挥刀向他冲将过来。
这时,沙匪头子将他拦下,说道:
“二弟,他又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你还是那样容易动怒。沙漠中枯燥乏味,留他一命,一来可以倒酒割肉,二来可以逗乐解乏。你给他砍了,谁给我倒酒啊?哈哈!”
说毕,沙匪头子端起了酒杯。
倒在地上的石磐陀不住地扭动,奈何两条腿被铁链拴住,身后的两个喽啰又死死地将铁链拉住。他挣脱不掉,只是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恶狠狠地盯着沙匪头子。
不一会儿,石磐陀不动弹了。
喝完酒的沙匪头子见石磐陀没有声响,仔细地去看他,只见两行泪水正在石磐陀的脸颊上滑落。
脸是黑的,但泪却是清澈的。
两个男人见另一个男人落泪,竟然不由得生出一丝伤感和怜悯。
良久,沙匪头子才叹息地问道:
“说说你为何要送那和尚吧,为了银子?看你们的行李中也没多少啊?”
石磐陀在地上用头磕了几下地,粗声说道:
“不是为了银子,要杀要剐赶紧来!”
沙匪头子又问道:
“不是为了银子,那是为了什么?”
其实,先前沙匪们早就询问过多次,石磐陀只是不说。
这一次,石磐陀抱着必死的心,索性和盘托出。
——“为了失踪的羞花公主!”
两个沙匪均吃了一惊,心道:“羞花公主是石万年的掌上明珠,漂亮聪颖,西域诸国,乃至边关牧民都知晓。她怎会失踪?这个胡人又为何要去救她?”
于是,石磐陀就向两个沙匪讲述了玄奘如何被困瓜州,他又是如何和师父白云利用幻术吸引玄奘,并在师父的要求护送玄奘到此地的前因后果,向两人讲了一遍。
两个沙匪听后,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羞花公主跟你师徒二人有何关系,你要去救她?既然是救人,你俩为何又选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僧?
于是,石磐陀又道出了一段玄奘不知晓的恩怨往事来。
原来,石磐陀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抛弃了。
幸得一名唤白云的幻术师收养,两人一直生活的伊吾,艰辛过活。
在十二岁那年,石磐陀得了一场大病,眼见即将死去,一个好心人出钱救了他。
白云问他姓甚名谁,日后好报答。
那人不肯说,只说是受羞花公主所托,若想报答,就务必保护好公主安全。
白云感到难以置信,想想那时羞花公主年仅3岁,她又如何得知石磐陀病重,并有心思救她?
不过,白云见好心人似乎有难言之隐,所以他并没有细问。只是说道:
“想来我们江湖艺人四海为家,今天逗留在伊吾,明天可能就要去柔然。倘若他年他日羞花公主有难,我们不在此地,又当如何?”
好心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若真的到了那个境地,就找汉僧帮忙,中原来的汉僧!”
白云点头应允:“公主有难,当以死报之!”
不待白云询问缘由,好心人就飘然离去。
后来,伊吾拥兵自立,废郡立国。新上任的国王石万年崇尚佛法,打压幻术,师徒二人颠沛流离,最后到了瓜州。
本以为公主会平安快乐地长大,这个诺言永远也不要去实现。哪知在公主及笄之日,竟然被人掳走了,而更巧合的事,竟然真的撞见了中原来的汉僧。师徒二人观察玄奘一月有余,发现其修为和品行俱佳,遂决定助他到伊吾国。但也跟他谈了一个条件——解救公主!
两位沙匪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良久无语。
不一会儿,沙匪头子放下酒杯,淡淡地道:
“这西域诸国,本就是我大汉的疆土。遥想当年,那飞将军在大漠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何等气魄?那卫青少年领命,雄姿英发,谈笑间,取敌将首级于千里之外,何等荣耀?奈何宦官弄权,外戚作乱,终使我大汉被曹魏窃取。”
说到这里,沙匪头子猛一拍桌子,目眦尽裂,咬着牙道:
“我等大汉臣民,蛰伏于边关,苟且于荒漠。经数代、数年不敢重返中原、回归故里,只得在这沙漠中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可惜!可悲!可恨!可叹!”
倒在地上的石磐陀一声不吭,毕竟他一个胡人,对中原王朝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懂。
但是沙匪二当家听后,却颇有感触:
“天下,那皇帝老儿轮流坐。可我们,爷匪,父亦匪;父匪,子亦匪。我们想回去,还回得去吗?那长安的繁华,洛阳的兴旺,祖祖辈辈都在讲述,心神往之,李将军,我们回不去了啊!”
沙匪头子当即打断他:“别提家门,辱没了名声!”
说毕,两人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一壶酒喝完,两人对视了一眼。
沙匪头子道:“放了吧!”
沙匪二当家叹息了一声:“哎,还是放了吧!”
很快,喽啰就打开了石磐陀的脚链,并归还了他和玄奘的行李。
临走时,沙匪头子说道:“此去伊吾不远,但五烽处有重兵把守,你不能走官道,只能走小道。我送你快马一匹,备足水和干粮。慢则三天,快则两天,你就能到达伊吾。忠义二字,最是紧要,希望你莫失莫忘。去到后,带我向法师道歉、问好,他年若有重逢机会,我定和你举杯畅饮。赶紧走吧!”
从绝望到希望,从视死如归到柳暗花明,内心五味杂陈的石磐陀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点头,流泪。
有绝处逢生的喜悦,有大起大落后的感激,也有对接下来要怎么做的迷茫。
离开沙匪的巢穴后,石磐陀纵马驰骋。
——这段旅程,他太熟悉了!
以往,生活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给商队做向导,以赚取点银子补贴家用。
现在,他要去兑现自己的诺言。
虽前途未卜,但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