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牢里被关了近两个月的惠因,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石万年找过他,承诺只要惠因透露波月的行踪,协助找到羞花公主,他不仅会放了他,而且还会帮他重建鸡笼寺。
石千年找过他,威胁惠因不要泄露宝藏的秘密。
黄正找过他,苦口婆心、良言相劝,恳请他服软。
甚至药师也以看病为由找过他,嘲笑他的凄凉与落魄。
十一月十四日,伊吾国死牢。
狱卒报:
“惠因,有人探监。”
惠因痛苦地“嗯”了一声。
从冰冷石阶向下走的玄奘循声望过去,两盏破旧的油灯歪歪斜斜地挂在石壁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出一个小小的牢房来,牢房的门是几根铁柱铸城,根根有孩童的手臂粗。
走下石阶,才能隐隐约约看到牢房里面蜷伏着一个人。在灯影的闪烁中,显得孤独而又凄凉。
玄奘轻轻地唤了一声:
“惠因!”
牢房中蜷伏的人,肩膀抖动了一下。
手上带着的铁链因抖动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声响中,一个带着喜悦、委屈、悲哀和哭腔的声音,细若游丝地飘来:
“玄奘?”
玄奘赶紧提着僧袍的下摆,一路跑过去,双手抓住牢门的两根铁柱,又唤了一声:
“惠因!”
直到这时,玄奘才看清牢中的死囚。
他新长的毛发还没有遮住戒疤,头顶显得坑坑洼洼。
他面色苍白的可怕,一丝血色都没有。
一袭灰色的僧袍,又脏、又湿、又破,双手夹住腰不停地颤抖。
手上有一条长长的铁链拖在地上,稍微一动,铁链就会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腿部似乎套着脚镣,在僧袍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看到玄奘,他端起双手,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步地挪过来。
两人在牢门前,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良久,玄奘才哽咽着开口:
“怎么会这样?”
惠因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哎,一言难尽!”
玄奘又问:
“长安一别,师兄不是去敦煌了吗?”
惠因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
“那年那日离别后,我先在凉州拜见惠威法师,跟随其修习两年有余。后又与凉州人结伴去瓜州,在彼讲经论道三年有余。再后,我的确去了敦煌,跟随张皎法师修行。”
从惠因云淡风轻的口气中,玄奘能够感受到他的艰辛和不易。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尽管殊途,但是同归。
他实在不愿意撕扯惠因的“伤疤”。
不过,他还是问道:
“那师兄又怎么会来伊吾国呢?”
见玄奘如此问,惠因松开握住玄奘的手,跌坐在地上。忿忿道:
“世人只知伊吾国崇尚佛法,殊不知那只是表面。当初石万年去敦煌拜访张皎法师,上师见他求佛心切、待人甚恳,遂安排我跟他同回伊吾国,以传大道。哪知,来了之后,才发现上当受骗了。石氏兄弟完全就是人面兽心!”
玄奘听完,默然不语。
其实,早在长安时,他就听说过有关伊吾国和高昌国的传闻。
此二国原本都是中原封建王朝的领地,因靠近边关,又属西域,再加上又是“丝绸之路”上的要道。所以这里多民族混居,政治文化有交流融合,也有矛盾冲突。
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上差异化的民族特色,导致了当时的西域诸国如“墙头草”一般,中原封建王朝强,他们就归顺;中原王朝弱,他们就反叛。
尽管此二国的统治者都是汉人,但几乎都是见风使舵、出尔反尔的宵小之徒。
所以,当初玄奘被困瓜州一月有余时,他根本就不想从这两个国家经过,而是准备走南线,从沙州出发入于阗国西进。后因白云和石磐陀的建议,他才改道北线,从“五烽”入境伊吾国。
因此,当玄奘听完惠因的陈述,感到既悲哀,又难过。
悲哀的是人心险恶,人性之复杂。
难过的是惠因之单纯,石氏王朝之可憎。
可抱怨终究于事无补,解决实际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现在玄奘最迫切的想法就是
——救人!
可在异国他乡,想救一个死囚谈何容易?
惠因看出了玄奘的心思,他淡然地道:
“师兄不要做无用之功,佛法已在伊吾国扎根,吾已死而无憾矣!愿师兄早日抵达天竺,觅得佛法真谛,以救世人于苦海。”
玄奘闻言,痛苦不已。
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救,他又于心不忍。
可玄奘不就是为挑战困难而生的吗?
哪知,两人刚聊到这里,狱卒就进来了,他站在石阶上远远地喊道:
“那汉僧,陛下有请!”
玄奘只得暂时告别惠因,跟随狱卒去见伊吾王。
从死牢至太极宫,一路走来,玄奘见这伊吾国衣食住行都在仿唐制,不禁啧啧称奇。
不一会,玄奘就到了太极宫殿外,狱卒自行离去,禁卫军统领黄正亲自接应。
两人刚走到太极宫殿外的台阶下,只见一个人提着龙袍的下摆慌慌张张地跑下来,远远地就喊道:
“大德高僧来伊吾,朕当亲自迎接!”
跑到双方只剩大约一丈的距离,这人才停了下来,他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和尚:身材高大瘦削,眼睛炯炯有神。一袭白色的拖地僧袍虽洗得泛黄,但丝毫掩饰不住他的高贵和典雅。未开口说话,就已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而在石万年端详着他的时候,玄奘也在端详着石万年:身长九尺有余,头上歪戴着一个皇冠,下面是一张阔脸,鼻挺口方,面色红里泛黑,两条浓眉杂乱无章。提着金色的龙袍下摆躬身站着,说不出的好笑。
末了,他还以一种滑稽的动作和语调,一边不住点头,一边道: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不等玄奘行礼和开口,他就径自走过来,拉起玄奘的手,两人边聊边走,一直走进殿内。
这殿原本是朝见群臣和议政的地方,没想到石万年竟然在当中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珍馐佳肴。
二人走到跟前,石万年松开玄奘的手,指着桌子对他说:
“高僧见我这筵席气派比之长安何?”
玄奘淡淡地说:
“塞外江南,西域明珠。名副其实!”
其实,玄奘是话里有话。彼时伊吾已经自立为国,与中原王朝是敌对状态,玄奘以“塞外江南”称之,实则是把他当作唐朝的藩地来看的。
石万年尴尬一笑,不以为忤,招呼着玄奘坐下。
两人刚刚坐下,只见石万年一招手,音乐声起,一群胡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在桌子四周翩翩起舞。
玄奘淡淡地说:“大王,出家人不沾荤腥,不溺于酒色,不迷于声乐。这个排场,玄奘无福消受!”
石万年又是哈哈一笑,他一挥手,音乐停、胡女奔,内侍们一路小跑过来如风卷残云一般,将桌子撤得干干净净。
两人坐在空桌子上有些尴尬,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玄奘开门见山,侧身诚恳地对石万年说道:
“我在长安时听闻大王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见侮不辱,能容天下。又闻大王热衷佛法,广建佛寺,尊道敬僧。可为何却将惠因打入死牢,遭遇非人折磨呢?”
石万年正襟危坐,严肃地回道:
“博施于物,以道之;以礼节行,以宜之;以行恭敬,以行之;以和情志,以和之;以正尊卑,以正之;以齐众异,以齐之;以威使服,以服之;以劝忠能,以劝之。道、宜、行、和、正、齐、服、劝,这八术是我伊吾国的治国和治人之术。”
“朕非不敬惠因,实则是因为他知法犯法、知情不报、藏匿妖人。请法师不要为他说话了!”
玄奘并没有退缩,反而继续追问道:
“既然大王说惠因隐匿妖人,那妖人何在?证据又何在?”
石万年一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思忖片刻,玄奘起身向石万年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
“陛下,贫僧恳请您在未查明真相之前,不要株连他人,妄动杀戮。惠因在死牢中饱受折磨,还请您开恩。”
石万年微怒,但他听玄奘说的有理有据,所以也不好发作,只得敷衍道:
“高僧大德,慈悲有加,朕非常敬佩!黄正,将惠因从死牢换进普通牢房!”
候在殿外的黄正,声音洪亮地应道:
“遵命!”
想想也有趣,两人初次见面,一会一口一个“高僧”,一会又改口“法师”;一会一口一个“大王”,一会又改口“陛下”。
哪知,就在黄正刚刚领命时,殿外侍卫飞报。
——“邀月楼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