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不见星月。
皇宫大内,一片肃杀,四下里寂静无声。
日理万机的景帝李暨,深更半夜竟然还未入睡,就连一向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张太后也是彻夜不眠,面露忧虑,在幽深的禁宫之中,默默陪伴在少年皇帝身侧。
太后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忍不住轻轻叹息。
她的儿子终于是长大了,知道要将权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再不能容睡榻之畔还有隐忧。只不过,他还是太善良,一直不肯下狠手。
她只能为他,昧着自己的良心去暗中筹划。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撕裂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人。
一个明面上扮演着仁善慈祥的太后,对着臣子命妇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是压抑着内心深处曾有的爱慕之情,主动张罗为肃王选妻室送管家。而另一个她,已经满手血腥,冷酷无情,如黄蜂尾后的那根针,悄无声息地刺过去。无论那个人是敌人还是曾经的功臣,只要可能威胁到帝位的隐患,都要早早除去。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
“母后,听闻皇叔微服江南寻医问药,却遇刺失踪,消息都传回来十几日了,至今还下落不明?西戎的公主天天嚷着,想亲自去江南寻找肃王,便是军中也有些不好的流言。朕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们才好。”少年皇帝的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真的紧张肃王生死,还是担忧其他。
他一直没有对母后说,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那一场场针对可能威胁皇位的人的算计与谋杀,都是母后暗中策划,隐秘血腥假手他人,只为他剪除障碍或敌人。
最开始他有过困惑不解,甚至惊惧害怕。
后来他渐渐明白,也想通了,这是母后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他脏了双手。母后宁愿为他背负所有污浊罪孽骂名,他又岂能不懂事地用这种理由责怪母亲。
从扶着母后的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他就早已暗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快快长大变成一个强大的男人,将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让母后不必再为他操劳。
到那样一天,那个冷森森杀人不见血的邪恶母后就会消失了,就会变回小时候那个温柔的,总是将他搂在怀中亲昵的慈母。
他喜欢的母亲,从不愿伤及弱小,脸上永远挂着慈爱的笑容,眼睛也是纯净不染世俗的清丽。不像现在,那只是母后,不是母亲。
她的眼底幽深漆黑,看不见,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那样陌生,那样高高在上。
便是身为皇帝的他,都不敢去亲近。
这一次,肃王微服出京不曾通过官方渠道上表请辞,他和母后却谁都不曾明令阻拦,假装并不知情。
其实他和母后恐怕是心照不宣都认为,这是大好良机。
从官方记录看,肃王一直都在京中王府内养伤,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倘若将来真身死在外边或者销声匿迹,府里这个替身将永无出头之日,早晚也是“病逝”。温水煮青蛙,肃王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朝野间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抗性。
他猜母后一定会趁此机会动手。
果不其然,月前肃王遇刺的消息再度传来。甚至,随同肃王一起出京的那些不亚于大内高手的影卫们,竟然也都尸横荒野没有一个活口。
唯有肃王与那个官奴楚子玉,尚未找到尸首。
听闻刺客前前后后好几批人,有打着西戎公主旗号的西戎勇士,有尸身上带着明显标记的黑道杀手,还有各种藏头露尾不明身份的,怕是暗中蓄养的死士。
母后这一次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张太后收敛心神,试图从儿子的神色中分辨出一点正面的情绪,可是看到的却是不安与担忧,她只能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温言细语避重就轻地开导道:
“陛下,只要一日未曾寻到肃王尸体,他们就算有流言蜚语又能如何。臣子们不敢妄动,至于那西戎公主,虽然口口声声说是非肃王不嫁,其实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哀家听闻她早已私下派遣随从去了江南,绝对不是为了营救肃王。肃王当年废了西戎公主的父王,杀了她的兄长,她恐怕见了肃王尸体才会更高兴。”
少年皇帝淡然惨笑:“母后,朝野上下都对朕颇有微词,朕还听闻天下百姓都在为肃王祈福。恐怕朕若有个灾病,是绝不会有如此待遇呢。”
太后别有用心地提点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与凡夫俗子计较?那肃王虽是陛下的长辈,却依然是臣,陛下是君,受命于天。俗话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次肃王若命大活了下来,下一次也恐怕在劫难逃。”
“母后,若皇叔安然无恙回来,又会怎么想?”少年皇帝似有若无,委婉含蓄地说道,“连朕都隐约猜到了什么,皇叔会否也有所察觉?到时候,朕该如何应对?”
“真有人敢那么想么?又不是陛下的命令,陛下怕什么?哀家听闻想要肃王性命的可大有人在,否则以肃王的武勇,岂会这样销声匿迹半点风声都不敢露出来?怕是他就算没死也伤的不轻了。”太后转移话题道,
“陛下不必多虑,肃王如果没有二心,那就安份等死,倘若他猜到什么又敢有半分不满,那哀家岂不是更有理由对他做些什么,让他知道为臣子的本份?”
“母后,您这是承认了么?”少年皇帝转过身,不再看灯烛之下有些晦暗难辨的母后的脸。
既然已经说破了,太后倒不再避讳。
这大殿内外伺候的人都是心腹,她倒是不怕有人敢传出只言片语。其实,她也清楚,以肃王的能耐,怕是早知道这些刺客的来路。
但是就像她刚才所说,肃王知道又如何?
肃王能将西戎人碾压到乞降,可见绝对不是一味任人欺负的软柿子。这样的肃王,屡次被设计刺杀,心中对她这个幕后黑手恨意不浅吧。何况还有当年,和安公主出嫁前后那档子事情。新仇旧恨,积压到一定程度,总是要宣泄出来。
一逼再逼,逼到这种地步,肃王还不曾有半分反意。是真无心,还是早已一手遮天掩盖野心毫无破绽?
“母后,朕是不是不够努力?”
“陛下很好,有明君之姿。”太后一如既往的回答,与臣子们的腔调和说辞并无区别。
“母后,若肃王坐上龙椅,会否比朕做的更好?”少年皇帝换了一种问法。
太后听出了儿子心中的惶恐与不自信。以前她也是如臣子们那样中规中矩摆道理讲礼法劝诫,却少有成效。如今她突然想要换一种方式了。
“陛下,纵使肃王千般好,可惜肃王并不是哀家的孩子。”太后第一次抛出这样的新颖说辞,凝目望着少年天子并不高大的身影,一字一句道,
“肃王无父无母,这世上真正能无私地替他谋划为他付出无怨无悔的人,恐怕都不在了。而陛下,还有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