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宿火车和数日骡车的颠簸,魏焱抵达鹅江码头,水面泊着十余艘埠船和蓬船,魏焱挑了艘较为干净的乌蓬:“船家,固寨还有多远?”
船主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见来了客人,赶紧起身:“小哥,还有大半天水路,溯江而下,进入碧河上游就是了。”
上船后魏焱脱下鞋,把脚泡进清亮的水里,江风裹着水草的味道拂面吹来,魏焱双手抱头躺在甲板,眯着眼看天空的云卷云舒,脑海浮现小时候与魏赛初见的那些片段——
乙未年夏至,辰时,魏刟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走进膳厅,她头发用笄挽起,红扑扑的脸蛋还有泪痕,双目红肿,显然哭了好些时候。
“来,三犊娃子,都给我过来,新来个妞妞,叫……叫魏赛吧。”魏刟随口给她取了名。
小女孩抬起乌黑的眼睛,看着魏刟说道:“胡子叔叔,囡囡有名字,囡囡叫菁菁。”
魏刟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道:“以后不准叫胡子叔叔,要叫阿爹。”
据说小女孩一家在红岭马道遇匪,一户九口惨遭毒手,她被魏刟从死人堆里翻出来。魏赛乖巧懂事,却寡言少语,除了跟夫子和教头学文习武之外,平时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天空的云朵。
乙未年的冬季特别冷,小寒节,半夜里飘雪,魏焱凉醒后,起来打算给炕添些柴火,却发现魏赛不在她的炕头。推开屋门,魏焱看见魏赛脚下垫一个四方凳站在大院的隔扇门处,头上沾着雪花,她踮起脚尖,双手握紧门上的棂格条,痴痴望着外面,小小的身子一吸一顿地在压抑着哭泣。
眼前一幕重重撞进魏焱的内心,撞得很痛……这一夜,魏焱流下了生命里的第一行泪。
这一夜,魏赛5岁,魏焱9岁。
……
“到了,小哥,前面的码头就是。”艄公的声音打船尾飘过来。
“喔。”魏焱应声,然后掏出一张魏赛的相片贴在唇上轻触下,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码头,感觉一股暖流漫过心扉。
鹅城固寨,是魏赛小时候念念不忘的故乡。
固寨的街很宽,两侧各一排青砖绿瓦的矮楼,狭长的窗户,平坦的屋顶,二楼飘出来骑着两根立柱,柱子与楼下的商铺之间构成细长的走廊。街道货品琳琅,有的铺子摆着洋纱、火油、香烟;有的铺子叫卖山货、药材、茶叶;有的售卖大烟;有的是青楼红院……
五百多米的街道缘碧河蜿蜒,在靠近三码头的斜对面,一家客店孤零零地立在街尾的拐角处,与成排的砖木楼房比较,这个四柱二梁二坊的木结构小店,显得简陋而寒碜,门口飘着一块褪色的布幌——四季春客栈。正值午膳时间,店里也只有两个脚力落座。
然而对魏焱来说,这里却是一处极好的栖身之所,他移脚过去。
一个年近6旬的男子双手搓着围裙迎上来,他搬来一张椅子,用衣袖拂了拂椅面:“客官,坐好,坐好。”
再沏上一壶茶沫子汤水:“您打尘儿,还是住宿?”
“掌柜,有什么好吃的?”
他递上菜单:“您先点着,有些有,有些没有,没有的我去别家打点,不耽误您吃。”
魏焱要了两条烤鱼,一碟炒田螺,一盘霉干菜,两壶米酒。菜齐后,魏焱道:“掌柜,一起喝。”
“不敢。”掌柜合手作揖道:“老头刚刚才吃过,谢谢小哥美意了。”
魏焱拿起两只酒盅斟满:“不白吃,小弟初来,有些事要向您打听。”
“噢。”掌柜带些拘谨坐下。他眼里没生意人惯有的圆滑和灵变,脸上满是皱纹,一条条浸着风霜的痕迹,表情溢出愁苦和疲倦。
“吃菜。”魏焱举杯相邀:“喝酒。”
几盅落肚,掌柜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小哥,你是来省亲,还是来讨生活。”
“喔。”魏焱含糊应声。
老人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长叹道:“这地头好,富裕,气候也养人……就是这本地人排外、欺生,容不得外人。”
听着掌柜北方腔调的国语,魏焱懂得了他的苦处。
“难呀,小小营生,本地人要收费,官府要抽税……难呀……”
魏焱打断他的絮叨,问道:“掌柜,听说过一个叫魏赛的姑娘吗?”
“梁、莫是本地大姓,蓝、陆、黄也多,老头在这营生十几个年头,魏姓却是少听到。”
魏焱递给他魏赛的相片:“这女子见过吗?”
掌柜对着光举起相片细细看。
“老刘头,结账。”一个脚力手掏衣兜走过来,当他看见相片,惊讶道:“咦!这……”
“栓娃。”掌柜把相片还给魏焱,扭头说道:“咦啥?你瞅着哪个姑娘都说是你婆娘,你个狗娃子,疯了。”
“嘿嘿。”他饶饶头,付了十文铜毫子,拎着扁担篾篓离开。
“掌柜,认识吗?”
“没见过。”老头过去收拾栓娃们吃剩的碗筷进了厨房。
魏焱起身,快步走到对面的码头,瞧见栓娃身上搭个布口袋正在卸货,魏焱上前问道:“兄弟,相片上的女人你见过?”
栓娃是个直心直肠的汉子,他用手臂抹抹额头的汗水,爽快说道:“见过,那不就是莫书生的媳妇嘛。”
“啥!”魏焱长吸口气,仰头望天,心道:这胡说八道的,不怕遭雷劈吗?
魏焱把相片摆在他面前:“是她吗?”
栓娃端详一下:“是她,前些时候给莫书生家里搬家什还看过。”
“……这么漂亮的女人,一眼就记牢靠了,不会错。”他边说边扛起货包走了。
魏焱满腔不可思议地回到客栈,他也觉得这狗娃子是疯了。老头蹲门槛上,嘴里叼根旱烟管,正在‘吧唧吧唧’地吸着。
“莫书生家远吗?”
“这狗娃子,嘴没个遮拦。”掌柜把烟管使劲朝自个的鞋底磕几下:“小哥,她不是你要找的人,莫书生的媳妇不姓魏。”
“莫书生家好找吗?”
“小兄弟,我人老,眼不老……打你一进门就晓得你不简单,不是个善人。”他把旱烟管插入后腰束带内,咳了几声:“莫书生是个好人,你要是祸弄了人家,天不容你,整个镇子不容你!”
“喔。”魏焱掏出一块鹰洋放在桌上,走出客栈。